小城二三

我们常引用“归属感”这个词来形容百米见方清净地或是邻家小区某盏路灯下的车水马龙，不妨将“归”字拆开来看——二人背倚着一块石堆（我当然知道归字不是象形字）。晚风尔尔，涟漪粼粼，背倚石块围垒起来的几余米见方的煤块堆，趿一双奶奶鞋跳上煤堆，从老远抛出一条煤块黑的抛物线，咕嘟冒一圈水泡旋即沉了下去。有时是茶余老太三五围坐唠些家常、扯些邻村轶事，有时是饭后蹲坐石凳上来一场楚汉厮杀、嚼些酸掉后槽牙的舌根子，还有时单是背靠背倚着数星星、扑尾巴亮光的小虫，天地自脊背处被劈裂成两方领地，不过了了二三事。

双层的红瓦平顶屋，十余尺见方的水泥地宅院，一面高耸的顶上带尖儿的油漆黑栅栏，湖绿和克莱因蓝的玻璃窗，院外一株结可食槐花的国槐，密密麻麻爬满墙的瓦松——此即粗笔勾勒出山上老房子的大致轮廓了。

南吃桂，北吃槐。总嗅得那三四瓣的黄橘小花有股子儿时团在手心的橡皮泥味儿，故桂花或淋酱或入汤都觉得颇为奇怪，而槐花则不然。她没有丁香那般气味浓得招蜂引蝶，也不似喇叭花那般大敞开胸脯供粉蝶沁蜜，更不同于大红牡丹那般鲜艳雍容以至于只能在庆典仪式上一窥其貌。槐花比针米苔花要大上许多，又大不过路边野菊，一骨朵一骨朵不簇拥着而并排有序的左一朵右一朵开着，恁哪朵也不抢另一朵的光芒。像这样品相极佳、一整串折下来的，正反面沾一层面衣，过一遍滚油，再撒上些辣椒面或十三香，香得要油了灶王爷的嘴！另一些捋下来单朵不成串儿的，可剃干净枝丫，上锅蒸了一炉屉的槐花香；余下不管羞着打朵儿的还是含笑半开的，亦或是开败到连花粉都发乌的，一通剁了拌进饺子馅里，连竹尖木筷都染上几分槐花清香。

晴明夏至，卧听蝉鸣，阳光给侧卧在窗边的橘猫镀上一层蒲公英绒毛的金黄，我常和村里二三玩伴堆到黑栅栏外的槐树下，左臂挎一只小板凳，两手稳稳端着搪瓷碗，生怕顺着碗沿洒出油水汤汁来，白白便宜了那些爬在地面上的黑色家伙。或盘腿或蹲坐在新砌好的水泥坡路上，趴在小板凳上就着别家送来的咸菜，夹一片茴子白给左边的，挑一块绵烂的土豆给右边的，刺溜几根面条不小心溅到衣服上，又低头揩好久，蝉鸣和豁牙的笑摇碎了铃兰铃铛。

小时候撒过最大的谎就是——我听得见对面山头风飞过信号塔的刷刷声。这里零星的点缀着几枚远远看上去有右手拇指指甲盖儿那么大的银色建筑，蜘蛛爬在上面扯好长好长的线到另一枚银色建筑上，每次看到我总会数蜘蛛丝的根数，并得出“蜘蛛喜欢双数”的结论。侧耳倾听，是蜘蛛吞吐蛛丝的声音，是风的穿林打叶声和飞过信号塔的刷刷声。

铺一床太空被，爬上房梁，借着酱油瓶底的凹面玻璃片透过薄暮窥视黑色幕布上的亮光，更深才见月，比向掌中看，那时候的遗憾是不过夜的。

小城不过半晌工夫就能徒步逛遍，东头是一洼水塘，潭底蝌蚪闷声吞吐着水草，听取蛙声一片；西头是一圈山羊，脖儿上挂着铜质钟鼎形铃铛的领头羊咩咩叫着被黑底杂白毛的牧羊犬杀了威风……他们一起看着小城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再青。

编辑：侯轶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