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奥佩特拉,埃及的统治者、一条尼罗河花蛇、罗马三巨头之一的安东尼的毒药……在剧中,她展现了一种迥异于常态的美。莎士比亚运用剧中人物的反应与物件的描绘等具体细节,帝国斗争与政治博弈等宏大主题,营造了一种类似莱辛提出的“美的效果”,放置了一个又一个遮蔽与显现的矛盾体,一步步塑造了克莉奥佩特拉之美。
一、撩人的面纱与眩目的多棱镜:遮蔽与显现的矛盾体
克莉奥佩特拉确乎是个美人。莎士比亚使了个高明的法子,传达了这种不可言说的、难以摹写的美。在整部剧中,我们并不能直接阅读到关于她美的具体描写。显然,莎士比亚并未打算给我们界定克莉奥佩特拉实际上不可界定的美,他反而选择运用“美的效果”,透过一层轻柔的面纱,给予我们以美的感受。这是巧妙的,因为这延伸了克莉奥佩特拉之美,将其置于一个充盈着无限遐思的臆想空间,使得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绝美的克莉奥佩特拉,即使这些克莉奥佩特拉们长得完全不一样。
莱辛在《拉奥孔》中提出了“美的效果”一说,认为诗人在描绘物体美时可以通过运用“美所引起欢欣,喜爱和迷恋”来描绘美本身,弥补由于诗歌艺术的非直接性所带来的缺憾。
第二幕第二场中,莎士比亚借爱诺巴勃斯之口向我们展现了克莉奥佩特拉迷人的、诱惑的、令人心荡神驰的美:
讲到她自己,那简直没有字眼可以形容;
她斜卧在用金色的锦绸制成的天帐之下,
比图画上巧夺天工的维纳斯女神还要娇艳万倍。
那金色的锦绸,是对克莉奥佩特拉的遮蔽,类似于建筑中的玄关、影壁或者屏风。它必须先起着警示来访者的作用,因为屏风背后的一切,是不允许随意窥视、轻蔑和亵渎的。这样就营造了一重神秘感,使得读者知晓克莉奥佩特拉的美绝非凡俗。而莎士比亚的目的也正是在于此,他为克莉奥佩特拉戴上一层瑰丽的面纱,令人浮想联翩——笔锋一转,莎士比亚不再直面描述克的美貌究竟如何,画面成了克莉奥佩特拉身旁的“像一群微笑的丘匹德一样”的小童和“像一群海上的鲛人神女”般的侍女。这是精明的手段,读者们关于克莉奥佩特拉美的想象遭到了阻隔,转而被其身边的繁复、华丽所吸引。莱辛在《拉奥孔》中认为维吉尔在描写狄多的绝美时,对狄多的装饰和衣裳的描写是相当成功的,是谨守了艺术的界限的。这样的一种阻隔,即可被看作是遮蔽,它转移了读者对克莉奥佩特拉的注意。但是,从其侍者的可爱、妖冶中,被衬托的克莉奥佩特拉之美又再次向我们敞开臆想的大门,阻隔成了为原有想象的升华所作的铺垫,遮蔽反而加强了显现的效果,瑰丽的面纱此刻变为了一块眩人眼目的多棱镜,向我们反射克莉奥佩特拉之美的重影。
汉乐府《陌上桑》中对罗敷之美的描绘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上述表现手法:
罗敷喜采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与莎士比亚一样,这位无名的作者并未直接描写美人究竟是如何美的,而是转向对美人美好的物品、珍贵的装饰、华丽的衣服的描写,将美好与珍贵比附于美人,更令人觉其动人。
当我们沉浸在萦绕克莉奥佩特拉周身的香氛而陷入遐思时,莎士比亚才将那一块名为“美的效果”的多棱镜置于我们眼前:
倾城的仕女都出来瞻望她
……
那空气倘不是因为填充空隙的缘故,
也一定飞去观看克莉奥佩特拉,
而在天地之间留下一个缺口了。
如果说《陌上桑》中的“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已经很能够反映罗敷不平凡的美了,那么莎翁在这里并不仅满足停留于人,而是将笔伸向自然事物的天才式夸张,则更令我们惊叹。
二、理智与痴狂之间:安东尼的三重多棱镜
事实上,单从“美的效果”着手分析,我们几乎可以将整部剧都置于这一范畴中来。安东尼与小凯撒无疑是这部剧的主角,同时也是当时整个世界的中心人物(如果我们不将莱比多斯考虑在内)。二人关于权力、帝国的争夺贯穿着戏剧始末。安东尼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作为整个世界的二分之一,他的确具有与之地位相匹的谋略与力量。克莉奥佩特拉在剧中更像是为了塑造安东尼而存在的形象,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克莉奥佩特拉的遮蔽。但是,谁都无法忽略莎士比亚在这部剧中为安东尼所设置的“阿基琉斯之踵”——即他对克莉奥佩特拉的爱。可以说,克莉奥佩特拉在这部剧中无所不在,因为她时刻牵制着安东尼,不论她主动与否。于是,这再一次构成了一个遮蔽与显现的矛盾体。而在这之中,我们能够读出安东尼所代表的三重多棱镜。
(一)痴心的水凫:一重镜
当安东尼在第一幕第一场中高呼着,“让罗马融化在台伯河的流水里,让广袤的帝国的高大的拱门倒塌吧!”冥冥然我们仿佛已经预见了他的结局。极度迷恋着克莉奥佩特拉的安东尼,是一块莎士比亚细心雕琢的、最能反映克莉奥佩特拉迷人倩影的多棱镜。这个角色塑造得愈是盲目、愚蠢、冲动,就愈能向读者传达克莉奥佩特拉的风流神韵。
剧中反映安东尼这一面的段落、台词可谓不胜枚举。笔者在此试举几例:
1、在两人最开始的对话中,安东尼耽溺于埃及的酒池肉林,在他部下的口中成为了“娼妇的弄人”,而随即二人的对话,又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在爱情关系中甘心臣服的痴心男子。
菲罗留心看着,你就可以知道他本来是这世界上三大柱石之一,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娼妇的弄人了,瞧吧。
克莉奥佩特拉要是那真的是爱吗,告诉我多么深。
安东尼可以量深浅的爱是贫乏的。
克莉奥佩特拉我要立一个界限,知道你能够爱我到怎么一个极度。
安东尼那么你必须发现新的天地。
2、在阿克兴海战中,那场安东尼与屋大维一决雌雄的战争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陷入爱欲中无法自拔的安东尼,将这场即将改变世界的战争视为儿戏,“像一只痴心的水凫一样”只顾去追逐撤退的克莉奥佩特拉。这样荒唐的、冲动的、愚蠢的行为,让安东尼丧失了权力,丧失了罗马,将江山拱手让给了凯撒。克莉奥佩特拉像塞壬女妖的歌声一般艳冶、魅惑的“红颜祸水”形象得以显现。这对于安东尼来说,是一种危险的、致命的美。
斯凯勒斯她刚刚拨转船头,那被她迷醉得英雄气短的安东尼也就无心恋战,像一只痴心的水凫一样,拍了拍翅膀飞着追上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可羞的行为,多年的经验、丈夫的气概、战士的荣誉,竟会这样扫地无余!
(二)挣断埃及镣铐:二重镜
诚然,莎士比亚绝无意于将安东尼完全塑造成一个身陷“爱欲”囹圄的荒唐形象。安东尼依然是一位有着绝佳谋略和强大武力的政治家,于是,他在决心与克莉奥佩特拉分开时所发出的“困兽犹斗”的宣言,又与此前的他形成微妙的、甚至诙谐、滑稽的反差。这无异于是对克莉奥佩特拉之美的另一重反射。
我必须挣断这副坚强的埃及镣铐,否则我将在沉迷中丧失自己了。
我必须割断情丝,离开这迷人的女王;千万种我所意料不到的祸事已在我的怠惰之中萌蘖生长。
(三)欲火的熄灭与复燃:三重镜
莱比多斯,同为罗马三巨头之一,是这样形容安东尼的:
他的一二缺陷,决不能掩盖住他的全部优点;他的过失就像天空中的星点一般,因为夜间的黑暗而格外显著;它们是与生俱来的,不是有意获得的;他这是连自己也无能为力,决不是存心如此。
一方面,理智的安东尼希望赢得罗马的第一把交椅,但是另一方面,他对克莉奥佩特拉的爱又制约着他在这场政治角逐中充分发挥实力。理智与痴狂两厢间“无能为力”的摇摆成功地展现了一个复杂的安东尼。安东尼在爱欲与权欲中所作的抉择,是一块更宏大、更夸张、更隐蔽的多棱镜。
安东尼啊,这负心的埃及女人!这外表如此庄严的妖巫,她的眼睛能够指挥我的军队的进退,她的酥胸是我的荣冠、我的惟一的归宿,谁料她却像一个奸诈的吉卜赛人似的,凭着她的擒纵的手段,把我诱进了山穷水尽的垓心!
美国学者阿兰·布鲁姆对二者的关系有一段极为恰切的表述,他在著作《爱的戏剧》中写道:
总的来说,安东尼好像是了解她的,他在想到自己的职责的时候,就像抽鸦片的人想戒烟一样希望得到解脱。克莉奥佩特拉是一位设陷阱捕猎崇拜者的东方女神。只有当她想让那些崇拜者——尤其是罗马的统治者们——皈依对她的崇拜时,她才会行动。这些统治者们因她的美貌,以及美貌所承诺的享乐而被吸引。这种关系类似于人与神之间的关系,只不过崇拜是对美的崇拜。在这一层含义上,克莉奥佩特拉一如旧时的神们。
克莉奥佩特拉这条尼罗河花蛇对于安东尼来说就是欲罢不能的罂粟壳,她瑰丽、妖艳、诱人,但又带着致命的、危险的毒汁。为此,安东尼付出了他此生再不能付出第二次的代价——他的生命,阴差阳错地离开了这个他也曾有机会统治的世界。帝国的倾覆、强者的陨灭,潜藏于其中的巨大的张力是无以复加的,克莉奥佩特拉之美在安东尼的三重多棱镜的反射下逐渐近于妖,成了一种强大的、难以掌控的野火。这可能并不是克莉奥佩特拉的主观意愿,但是她的美,她与安东尼的爱情,的的确确让安东尼失掉了与凯撒争夺权力的筹码。她的美像是某种元素,被投入权力与爱欲的焰火之中,发出异常耀眼,令世界为之一振的光芒。
三、尼罗河花蛇之死:美的升华
克莉奥佩特拉把我的衣服给我,替我把王冠戴上;我心里怀着永生的渴望;埃及的葡萄的芳酿从此再也不会沾润我的嘴唇。……我的夫,我来了。但愿我的勇气为我证明我可以做你的妻子而无愧!
克莉奥佩特拉来,你杀人的毒物,(自篮中取小蛇置胸前)用你的利齿咬断一个生命的葛藤吧……
查米恩东方的明星啊!
克莉奥佩特拉静,静!你没有见我的婴孩在我的胸前吮吸乳汁,使我安然睡去吗?
克莉奥佩特拉像香膏一样甜蜜,像微风一样温柔——啊,安东尼!——让我把你也拿起来。(取另一蛇置臂上)我还有什么留恋呢——(死。)
如布鲁姆所说,此前的克莉奥佩特拉是一位设陷阱捕猎崇拜者的东方女神,那么,戏剧尾声的那一场自杀,则是克莉奥佩特拉向爱神表示忠诚的献祭,这与此前的她形成了微妙的反差。不消说,此前的克莉奥佩特拉是强权所有者的依附,她与裘力斯·凯撒和庞贝的罗曼司,对于剧中所展现的时代来说,并为远去,以至于当安东尼在阿克兴之战后目睹屋大维的使者亲吻克莉奥佩特拉的手时,直斥她为“一朵半谢的残花”“水性杨花的人”“已故的凯撒吃剩下来的残羹冷炙”“克尼厄斯·庞贝口中的禁脔”。这样的一场献祭式的自杀,是克莉奥佩特拉美的升华。诚如布鲁姆所言,此前克莉奥佩特拉是美的利用者,美是她的神力,也是她的权力,她因此来使被捕获者皈依,美在这里被工具化。而安东尼的死去,改变了克莉奥佩特拉,爱情取代了花蛇捕猎的习性,克莉奥佩特拉没有再选择臣服、依附,或者说诱捕世界的新秩序——屋大维,而是追随爱情奔赴幽冥。这无疑为克莉奥佩特拉赢得了赞许,不仅是来自剧中人物,更是来自此后阅读文本的读者和观赏剧作的观众。片面的魅惑之美,夹杂着纯粹的爱与勇气,获得了永恒的升华。
引用文献:
[1](英)莎士比亚著.朱光潜译.莎士比亚全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
[2](德)莱辛著.朱光潜译.拉奥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汉魏六朝诗选[M].邬国平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美)Allan Bloom著.马涛红译.爱的戏剧[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
编辑:侯轶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