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2-4-1

□朱琳婧

再见面粉厂

面粉厂建在城市的东边，和铁道只隔了一弯浅浅的河沟。作为城市最早的工厂，面粉厂记录着祖父的奋斗岁月，也在城市发展的更替中，不可避免地变为残垣，成为了我童年记忆的代名词。

再见面粉厂是在清明。给爷爷扫完墓，一个人走在路上，不知为何想起火车的轰隆声，在岔路口选择了向东的那条，走向许久未见的面粉厂。江淮的四月，水汽氤氲，空气里飘着雨丝，打在身上，小小地洇了一块。春季总是雨雾蒙蒙，不由想起热情的夏日，它热烈地欢笑着，跑着跳着，连带着满身的汗水。关于面粉厂最早的记忆，似乎都发生在夏天。阳光刺眼，头顶的吊扇卷起灰尘起舞发光，地下的凉席散发着花露水的味道，我穿着背心和短裤晒得黝黑，故意用脚踢铁门，等着爷爷嗔一句：“造反派又回来了。”我便带着一身热气大笑着冲进屋去，一楼扑面的凉爽张开怀抱接住我。我端出西瓜，和爷爷席地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有吐籽的“噗噗”声，风扇吱呀作响。

一阵微风拂面，雨中泥土与青草的味道让人神清气爽，踏上遵阳街，就离面粉厂更近了。这是城市最后的石板路，青苔从石缝里钻出，这里有城市最初的模样。每一个傍晚爷爷牵着我放学回家，和每一个店家都打招呼，日子天光就在木板的一拆一装间。往前是曲曲折折的小巷，在那些精力满满的日子里，我追着狸花猫冲在前面，爷爷“慢点、慢点”的叮嘱在身后追着我。我在每一个巷子奔跑冒险，突如其来的狭窄幽深，猝不及防的豁然开朗……熟悉的道路，如今只有我一个人走。

从巷子出来，再走一个路口就是面粉厂的大门。我愣住了，站在院门熟悉的位置，周围却是完全的陌生。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满目瓦砾还是让我猝不及防，耳边突然响起火车的鸣笛，熟悉而陌生。那一瞬间，无数记忆如潮水涌入脑海，每一个画面都拼命呐喊着，拥挤着，但又在你想要定下来看清什么的时候迅速退去。

我踮起脚，努力望向铁道，施工的工地阻断了视线，只能辨认原先的痕迹，努力地寻找记忆里的面粉厂、童年、爷爷……又是一声汽笛，那时，我踩过枕木、捡过碎石，看着或红或绿的火车，亮着的小窗在晚上会变成快速流动的光河，或驶向团聚、或驶向别离。爷爷去世，已经七年了。爷爷生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的离开也是沉默而宁静的。就在这样一个春日，度过了平凡的一天，扭熄了床头的灯，躺在床上，再也没有醒来。对于刚上初中的我而言，死亡是个模糊的概念，只是遗憾爷爷就这样走远了，来不及好好告别。

瓦砾间，有一簇小小的黄花在风雨中轻轻摇着，想起搬走那天，铁道边的油菜花开得正盛，我在心里说:“我一定还会回来看你们”，但直到它们变成残垣，我都没有再回来过。

面粉厂于我，是生命的起点、是快乐的童年、是挚爱的亲人。我逃避着，仿佛不告别就能留住童年、留住亲人、留住生命。我从未这样希望时间能停留在春天，停留在有狸猫和火车的春天，停留在油菜花盛开的春天，停留在爷爷离开前的春天。可是春天终究会过去。四时有序，周而复始，生命也在沉静中慢慢地往远处走去，一切都顺着时光不断向前。雨渐渐大了起来，不同于春日常见的淅淅沥沥，风里也多了一丝闷热，夏天就要来了，我也注定要与春天告别，与面粉厂告别。

我站了很久，临走时看到一只狸花猫喵喵叫着，瞥了我一眼，走向残垣深处，又是一声远远的汽笛。

再见面粉厂。

再见，面粉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