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8-4-2

□张裕

再别夏日

都说江南烟雨重，今年天倒是日日都晴，没有清风徐徐、巧笑嫣然，只有前额与后背上细密汗珠。而从前夏时我常常忙着钓鱼捉鸟，去荷花田偷摘莲蓬，有时也对着后院新筑的围墙晃头啃西瓜，蒲扇噗嗤噗嗤得响，天闷闷热，小城就是这样。

小城就是这样，商场坐着打盹吹空调的老人是这样，串门送菜的邻居是这样，超市里的好消息也是这样。谁家杀了几只鸡，儿子什么时候结婚，女儿考上了哪所大学，都在后院啃西瓜嗑瓜子的嬢嬢们嘴下沸沸扬扬。

我观察了许多个夏季小城的景象，看它从弯折的树梢到攲斜的篱墙，从堆叠的石板到平实的河路，我看见湖水漾漾，也听见小猫咉咉。每个夏天我待在这，看电视上的泰剧热烈开播，看屋外时常出了太阳又同时下起雨，看台阶上堆的从书店买来的少儿杂志，看门口的小卖部叠了几层的小孩吵着要吃小布丁，看日落了街道上的大哥哥穿着校服骑自行车。

今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们全家人去山上为太奶奶迁坟，太阳坏了，没有日出，四周杂草丛生，只耳边偶尔传来蝇虫的嗡嗡声。爷爷那一辈的一人挖三锄，一旁的篝火直冲天去，燃得滋滋作响，请来的道士也念念有词。“嬢嬢，走哟，搬新家咯！”山路走起来沙沙绵绵的，并不清爽。奶奶对父辈们说太奶奶的事，姑嫂接着对我们说，一代有一代记忆的传承。一大家子相互搀扶着，各司其职，平常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想必太奶奶也心安了罢！一路上，我们从山色苍茫走到碧绿成荫，并不陡峭的山丘小小，人群也悄悄。

归家时我已饥肠辘辘，草草嚼了几口姑姑带的冻米糖，这是小城的特产，家中长辈制作它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来了，香味来，蜜蜂来，我们小孩子也围过来。那时在卖冻米糖和板鸭的小城里，我东奔西跑地乱走，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泞，日子狼狈又漫长。

如今我离开小城多年，只在夏天的后段中回去几天，种种事务把我包围，欢聚的时间并不多。我又开始挂念着我的小城，挂念院子里的蔬果花卉，挂念蒲扇和冻米糖，挂念邻里间的碎嘴。人的心理变化有时的确非常微妙，我曾一度狂热地向往现代化的大都市，爱那里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闪烁着的霓虹灯、人潮涌动的大型商场。小城却是个充满自然生活化的地区，它到处都是市井人家，遍地都有曼妙的野花，它总是慢且悠长。我也不晓得如今为什么变得如此流连于小城，只知道每每踏足这片土地，我的心都会柔软上几分。

“有些夏日拒绝结束”，泰戈尔这样说。“有些夏日拒绝结束”，我也这样说。季节忙着更替，离乡的人忙于生计，小城的夏日成为了美丽的瓷器，留给它的时间也变得小心翼翼。

奶奶说我和小城是一起长出来的，血脉化不开地凝固在这里，可那里的人事却像夏天的蒸汽一样缥缈，月亮也并不长圆，我们总是在道别。

我顾念着小城，像顾念着我童年读少儿杂志样的纯粹。那是滋养我的地方，它牢牢地刻画在我的生命里，每每离开它时我总会变得脆弱，在小城夏天的记忆好像已经旧得不像话了，从前的人生也像大梦一场。

动车发动时，一场完美的梦境也结束了，而夏天还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