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雨凤
个人的呐喊与荒原
——读今何在《悟空传》
今何在的《悟空传》塑造了一个张扬、愤懑且具有破坏力的孙悟空形象,他怒喊着“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小说的反叛意味很明显,无论是金蝉子,还是孙悟空,都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神”创制了一套自上而下的秩序,统治着位于其下的“人”。神由此彻底被祛魅了,是自私且虚伪的幕后统治者,用谎言维持其统治正当化:
“神要从万物的灵蕴中吸取能量,若是世间没有活物了,神也会枯萎消亡。灵魂是种子,人是庄稼,神种下这些种子,然后让他们长大,产生欲望,去争斗,去爱恋,因为欲望而痛苦,痛苦就会祈求神灵,就会愿意把自己的一切供奉,所以神才成为神。如果没有人,神又有什么优越的?正因为做人如此痛苦,神才受人景仰。正因为人的卑微,神才高高在上。正如在鸡犬的眼中,人也是神,也可以主宰它们的命运一样。”
在这套秩序之下,“神”是当权者,而“人”则是被剥削的劳动者,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供奉“神”。强权会激起反抗,但这里的反抗又会形成岔路口:一边是呼唤超人、快意恩仇的道路。或者像猴王一样奋起千钧棒,对抗诸神;另一条是经点拨后悟普度众生之道,通向大乘,负重隐忍探索拯救的真经。前者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后者却是求取真经的孙悟空。
作者很显然截取了前者,选择了英雄快意恩仇的道路,他的叙述也就一下子进入到了悟空的个体意识当中,并在这里策马狂奔。既然这套秩序是“神”所建构的,那就用我的金箍棒反了这天,彻底摧毁这秩序。当然,故事没有那么简单,今何在的心理描写还是非常出彩的,天庭和诸神同样给了悟空两条路:一是受降,但可平步青云;一条是继续反抗,却永世为妖。今何在就让悟空在这两个选择中徘徊。自然,两个选择都没有结果。受降是无奈之举,让他倍感痛苦:
“紫霞一把拉住他:‘后来……便是那百年的神妖之战?天庭杀不了你,所以才封你做了神仙?可是那些妖众……’
‘你也看见了,天庭虽答应不再杀他们,可是花果山早毁于战火,再无寸草,现在那里,不过是个人间地狱罢了。’
……
‘如果老孙再斗下去,我想最终有一天我也是一样……’”
而后者则呈现了某种悖论。这里的孙悟空之所以不能战胜秩序、英雄气短,是因为他自身的弱点:他一直在追问斗争的意义,也追寻实践的价值,这导向了他的虚无。虽然秩序是压迫,但对抗也毫无意义,一阵打杀下来似乎只是多了一些无谓的生死。虚无里的悲壮是无法转换成崇高的:所谓“解脱”,不过就是死亡;所谓“正果”,不过就是幻灭;所谓“成佛”,不过就是放弃所有的爱与理想,变成一座没有灵魂的塑像。因此,悟空的反抗成了一种没有更高价值指引下的挣扎,带有着反抗绝望的悲壮。在这里阅读《悟空传》就有了阅读T·S·艾略特《荒原》时的悲壮,万物萌发的四月都成了最残忍的季节。更甚者,悟空的觉醒和反抗只是为了复仇,甚至都没有骑士寻找圣杯的希望。复仇只是终结了一个过去,它并不像是开启一个未来。
《悟空传》的孙悟空颠覆了传统悟空的角色,是以彷徨的复仇者的形象而存在:他意识到了“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现实,发出巨人的怒吼,却无法超克自身的虚无,安放自身的价值与意义。然而,这个新悟空却成了当下的爆款,作品接连斩获网络小说的各种奖项,由作品改编的电影也获得了累计超5亿的票房。当然,这不是说这部《悟空传》写得有多好,但它所激起的浪潮却能提醒我们,这部作品掀开了隐藏在个体意识最深处的虚无感。复仇所带来肾上腺素的飙升无法给人一个可承诺的未来,《悟空传》里的悟空因为其现代感,变得和后来普度众生的形象越来越远,他失去了纵深一跃、奔向大乘的力量。而如何重新叙述这个角色,使之重新完整起来,也因为《悟空传》的成功变成了一个新的问题。只是,这个问题超出了作品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