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意
老 城
在梦里,我见到了旧日南方小屋,红砖黑瓦,泛青的壁沿缝隙,生长出茁壮的幼苗,静静地承载着我年少的安逸满足,承载着我所想念的,老城。
老城名为铁山,位于湖北省东南部,以盛产铁矿石而得名,以发达的采掘工业闻名于省内。这座静匿在鄂南崇山峻岭中的小城,其间发生过的种种,已是我记忆中封存已久的秘辛。
犹记得,外婆家在铁山一座矮小的山顶上,前院栽种了各种植物,每当太阳垂落,黄昏降临时,外公总会拿着一根粗壮的水管,耐心地浇灌它们。夕阳的酡红浓稠地弥漫在天空,仿佛要滴了下来。每当这时,我搬一个板凳,静静地坐在石门前观看:光线被繁茂的枝桠剪得粉碎,揉成一团,滚落在地。偶尔隔壁传来几声狗吠,电线杆上的麻雀停了又飞,飞了又停。它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点缀着小城的宁静。
老城的早晨总是热气腾腾。从外婆家铁门跨步下台阶,下坡,在街道第一个路口处左拐,有一家年龄比我还大的粉店,粉店周围冒着滚烫的白烟。我拿起三块圆整的硬币塞给老板娘,端起粉,上坡,上台阶,侧身进房,把粉小心地放在凳子上,轻得生怕空气把它的节奏扰乱。细小的竹筷子轻微的断裂声,让我感觉变成了空气中的七星瓢虫,在与阳光中旋转的微尘并肩。
小城的夜,如同清晨一般的轻快和美好。每当夜里离开房间去外头洗漱,冰凉的井水冲刷着我的手,夜色透过葡萄藤流淌在我头上。洗漱完,我走到卧室,关掉白炽灯,眼前骤然一片漆黑。慢慢地房中的一切会在暗夜中显露:青色的柜子,胡桃木色的沙发,生锈的铁窗。藤席隔着一层布生硬地触碰肌肤,地上有蚂蚁在爬,有时它会爬上我的脚趾。后山遍布有毒的野果,归家的旅人坐车循着山路艰难赶回,寻找出路的人从这里大步离去,有无数盏灯在此刻点亮、熄灭,而我就漂浮在夜永恒的铁盒上,所有星星都在我身旁。
在老城时,兄长喜欢偷偷带我溜出去玩,我们的身影布满老城的各个角落。去过老城废弃的铁路站台,见过体态蹒跚的火车,是行驶时发出巨大轰响的那种,还保持着老式的模样,车身的漆悉数褪尽,留下单调的橙红。铁锈像蛇缠绕着火车,就像那些无法开口的失落诗句,捆绑住沉重的躯体。
到过老城小山的山顶,山不高,却能在上面看到老城的全景,闾阎铺地,炊烟袅袅。老城的房屋都融在夕阳中,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小桥流水人家画卷,处处盛满了安逸祥和。山上有一渠水源不大的小溪,无论春去秋来,始终汩汩流着,就像那时的时光一样慢慢流淌。
那时的生活很适合王小波的一句话:“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于我而言,在老城的日子,就是我的黄金时代,是我以后千万个日日夜夜思念着的时光。
今年炎夏我又回了一趟老城,几年未见,老城已变了几分模样,身边的人行色匆匆,周围的山地上耸立着高楼大厦,狗吠声被来来往往的汽车的鸣笛声取代。我独自登上了老城小山的山巅,儿时觉得很漫长的路现在走起来倒是很快。走到山顶发现,原本荒无人烟的山巅上建起了一座高大的新庙,庙的四周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我站在庙前空旷的土地上,望向远方盘曲的山路,小城的屋顶瓦片在银白色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突然想起,兄长带我溜出去的那个午后。
“沿着山一直往上走,有一个桥洞,桥洞里面很凉快。我们可以在里面躲避炎热。”他说。我抬头看了看我眼里高不见顶的山,向天空绵延而去,远方的路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