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艺
见佛笑容
笑
初生的我,有一张圆脸,笑得像个孩子。
我从山石中出生,僧人轻抚我的面庞,一刀一刀雕刻出我的眉目。额间开阔,似苍穹,似平地;鼻高高隆起,似远山;眉眼似清泉,似大川。见我面,以泥土山石窥见山川大河。最后一刀落下,我看清了他的脸。像手中的刻刀,刚毅骨感,却予我圆润福态。他不会笑,雕刻时从始而终抿着紧紧的唇,却给我雕刻出笑容。我的笑容他用力最多,嘴角的弧度,唇珠的丰满,细细调试。不是羞涩,是博大,不是嘲弄,而是悲悯。
右手刻无畏印,施予众生无畏轮回八苦的慈悲和勇气。左手手指向下,流出福祉。披上袈裟,饰以璎珞,贴上金箔。抬放于高处神龛,如此,我便成了佛。
然而寺中有更多的佛造像,或出于金,或以玉为底,只是都各自沉思,静穆然。香火供奉,顶礼膜拜,我终是石体凡胎,可以承受这无上殊荣吗?
我问。
打破静默,泛起涟漪。
一佛像答:“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终是法身。”
我仍不解。
佛像问我:“芸芸众生,你看到了什么?”我答:“红尘十丈,却困芸芸众生。”
“不然,”佛像笑了,“相由心生。我们只是佛的造像,真正的佛在世人心中,观像即是观我。”
我问:“见一切世间诸有情,我该如何?”
“笑,容。仁心虽小,也容我佛慈悲。”
悲
“愿父母安康。”
“我儿聪明辩慧。”
“愿得一人心。”
“国界清平。”
寺庙香火不断,有槁项黄馘之人,也有富家世族。
我且听且自在。
人们仰望见笑容,笑容仿佛就成了一种可以信仰的力量,在轻盈笑容里窥透人世的欢爱与罪孽,一切念头都涣然冰释,在易逝的凡体上被赋予恒定的意义。
百年,寺庙香火不断。衣不蔽体的香客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佛像被造出。金箔雕梁,梵乐恢宏,僧人更是空前规模,后来更有帝王的恩赐。人来人往,越来越多的膜拜,越来越多的恩宠,与日趋喧闹相对的,是佛像的无言垂眉。
我不禁想,佛家的大气与从容可以包容这份华贵吗?
世人跪倒在如来脚下,所求为何?
喧闹,喧闹,喧闹一时。
后来,香客不再是当年人,恩宠被一一收回,僧人一一还俗。我的袈裟鲜红褪去,脸上的金箔一片片脱落。后来,一座座佛像被搬下高龛,分多次焚毁,我也在其中。我们被造出,被精心供奉,又被集体掩埋。敬与灭、爱与恨就在一瞬间。千万佛陀的化身残破,佛陀也化为千万。尘土飞扬,铁锹抛土向下,我忆起出生的那一天。曾经雕刻我的僧人已入轮回,不知他看到的我是什么模样?是否察觉笑容下难掩的悲伤?
在黑暗的地穴中,菩萨仍在低眉,如过去各自沉思,静穆自在。
隔绝杂音,我能有更多的思考。我终是土石,归于地下也当归自然,这掩埋对我们来说也许改变不了什么,但对于地上的人们却意义重大。
地下的佛像逐渐瓦解,地上的人心得以滋生。
容
1500年过去了,世事如苍狗,生命终凋零。但我迎来了第二次生命,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土层,尘封1500年的地穴重见天日。
表面的碎土被人们轻轻扫去,我望见一双双惊喜的眸。他们小心地将我们搬运到库房进行整理,想将我们复原,恢复到从前完美的样子。
精细的雕工、华美的霞彩贴金是我,生硬的断裂、强烈的冲突也是我。当体量不等的残块铺满了库房地面,足足数百平,他们看着我们久久不能言。
世人在无常中寻觅极致的生命伸张,从而赋予我长久的存在。我的伤痕保存在文化记忆里,留下世人在泥泞中跋涉的足迹。
最后,他们没有选择将我们复原到完美的样子。安置在博物馆,很安静,这对我们而言不过换个地方沉思,对世人来说意味却不同。
一切都不同了。现在的人们不需要我们作为极乐的表象,一草一木就是安全的证明。人们惊叹我们的美,秀骨清像,褒衣博带。再没有缭绕的香火,再不见乞求的目光,代之以欣赏的赞许、沉静的思索。国家兴败,不再系于一个人、一座佛像、一种宗教,人民真正迎来了安全和幸福。福祉存心,不需观像,身体力行,幸福止止。
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不需我为无边宝华盖。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也不用我作多宝盂兰盆。
见佛笑容。
见佛笑,容。
(作者系文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