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
鸥
红嘴鸥,俗称“水鸽子”,两翼尾部呈现出煤一般的漆黑,它们集群嬉闹,依水而生。一年中,它们大多时候居住在遥远而寒冷的西伯利亚,在寒流来临时飞往中国腹地,落脚于云南昆明。而到了第二年的一月,春风渐生苗头,温暖的南方水流北上,逐渐淌过北方水系中冻结的水流,冰河变薄,这群来自异乡的鸥就预备飞回。
我有时觉得,自己应该是鸥群中的一员。因为自五岁起,我和家里人迁往外地,与鸥一样,只有到了年尾,才能飞回一次,赶上寒冷的冬。但我与它们又有不同,我出生在南方的暖地,哪怕每每总要飞往他地,这里也永远是我的第一故乡。这块高原之上的土地,是温柔的、暖和的、永不冻结的……
一
红砖黑墙,举头是一片蔚蓝天空,水泥地特有的冰冷气息被岁月化解,陈旧使一切变得可亲,我就是在这里出生。这栋房子建在云南边陲的一个小小县城里,小到用脚步丈量一圈,甚至不需要一天。
我的外公外婆用双手搭建起这座三层楼的小房,到第二代,我的舅舅和姨妈把它变成了一个半住半租的旅馆。一楼有一个收银的房间、一个空荡的大堂,大堂里面是一个隔间、一口井、一把摇椅。
隔间是我们一家人的厨房,有圆桌,几把椅子正好够全家人落座。水井则正对着隔间,从里头打上来的水不仅可饮用,还能拿来灌水烟,那是我的外公为数不多的爱好,后来吸的时间长了,索性用烟揽客——爱好水烟的人看见,就会在此落脚。但自打我出生,千禧年后,外公就不再抽水烟。又过了几年,那把摇椅被搬了进来,成了外公的专属座位,他如一根松针久坐于此,自清晨到晚上。最初,外公坐在那里,背挺得很直,而后一天天弯下去,那也是我对时间之迅疾感知最直观的一次,他就像一片失去水分的绿叶,变得枯黄、萎缩……最后,几乎仰靠在摇椅上,甚至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外公虽逐渐变得沉默,却是当时的我的一根主心骨,无论我从多远的地方跑来,他始终坐在那里等着。他很安静,那把草藤椅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后来,妈妈告诉我,外公在我出生之后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他不记得大部分事情,脾气里的怒性也消失了。因此,在我们小辈的眼里,他永远是温和、坚定的,每日等着我们归来。
可惜,数年之后的某个秋末,距离暖冬,仅剩下一两个月,外公从摇椅上离开,永远地走了。他还是没有如愿以偿,没能一直留在这栋饱含他半生心血的老房子里。而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时,我还未满十岁,在外地读书,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孩子是藏不住眼泪的,伴随妈妈一阵阵鼻子吸气的声音,我一路放声大哭,赶上了回程的汽车,匆忙回到滇地。在路上,夕阳已落,车窗之外的高架正被余晖浸染,地上车辆稀少,天空中少有鸟的踪迹,一切显得寂然、萧瑟。自此以后的秋天,我常想起外公,想起老房子里不再有摇椅,不再有人安静如松。
后来,再长大一些,我了解到鸥,它们一年一度迁徙,是一种按年离归的鸟类。于是,不知为何,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一群涌动的鸥,似乎它们所追寻的远方,正遥遥指向老房子里那把摇椅的方向。
二
老房子的第二层,是我和妈妈的房间,此处有一个大阳台、一块如镜的玻璃窗,有着全屋最好的视野。从这里看,甚至能够看到对面邻居家养的鸽子,它们偶尔从笼中挤出一只,便引得楼上楼下所有人为之惊呼。
我们小房的第二层有更多令人艳羡的地方,我的妈妈仿佛是天生的园丁,闲暇时,她浇水、修剪枝叶、搬运泥土,从第一盆开始,一盆接一盆,这里逐渐被她栽满了花。初来时,这些花都极小,有些甚至只是一根细细的绿秆,妈妈把它们一盆盆摆在阳台上,等上一两个月,最多三个月,花苞仿若悄然降临一般,自变粗的根茎中出现,露出一张幼嫩而美丽的脸。只要有花苞,无所谓颜色、品种、大小,我和姐姐都为之欢呼,尽管我们根本无法分清月季与玫瑰,但短暂的童年里,我们常会为另一个生命的绽放而感到欢欣鼓舞。
妈妈的花开得如此美丽,我猜缘由之一是阳台上的玻璃窗阻碍了高原烈日,仅仅筛出部分照在里头,均匀地映着每一片花叶。玻璃窗是巨大的一扇,被一卷半透明的窗纸装饰着,窗纸上面的图案似在万花筒中见过,由对称、有序的碎片生出万般景象。
有人说,视觉记忆往往是最容易被淡忘的,然而,我的童年却因这片偌大的阳台而分外难忘:窗纸缝隙间,一群鸟经过,我把它们认成邻居家放飞的鸽子。它们飞翔的姿态舒展,万花筒般的玻璃窗纸将一只变成两只,又生出哗啦啦飞起的一片鸟群。鸟被日照驯服后,黑色尾羽被镶上金边,光与影的艺术由此诞生。我眯着眼,欣赏着这幅流动的画。和大雁这种体型较大的鸟类不同,我所看到的鸟的飞行速度正好,让人能看清它们一路飞行的轨迹,而它们又在不知不觉中,溜到从窗纸缝隙中看不见的地方。如今想来,这群鸟不正像是那段悠然时光,既快又慢吗?我的童年也朝南奔去。
冬天结束,一月底,往往是我告别的日子。车窗之外是深蓝的天,我再次望见,有一群“鸽子”飞了起来,红嘴黑羽。但他们对我说,邻居家里没有飞走一只鸽子。妈妈说,那不是鸽子,是和它们很像的鸥,自西伯利亚来,它们穿越了大半个北半球,奔赴此地。
三
五六岁之后,我去了外地上学,一年回老房子两次;到十来岁时,我和父母因为学业和工作上的原因,改为一年回一次;再到成年,我们回去,就提着行李住进了舅舅的新房子。从此以后,更少回到老房子。再见已隔经年,我又见到了记忆中那块水泥色、未生长过花草的碑石。
一楼窗口的铁架锈迹斑斑,收银间已经被单租出去,变成了一家烟酒小店。二楼摆着的十余个花盆,花朵凋敝,藤蔓失去弹性,找不出曾有的生命痕迹。玻璃窗也不知何时被敲出个大洞,用黑色胶带裹起,阳光彻底无法照进来,记忆中柔和而均匀的光照也一并封存在了岁月中。
对面的邻居仍在养鸽子,不但自己养,还存几只肉鸽售卖。笼内,鸽子们挤在一起,偶尔发出几声鸣叫,无人再为它们的逃跑发出惊呼。笼外,剥了毛的鸽子被放在铁盆里清洗,黑羽褪去,红喙无影,和寻常的鸭、鹅一样,成了赤身裸体的吃食。
离开老房子后,我和妈妈坐在回新房子的车上,我牵住她的手,彼此似乎在沉默中说尽了感慨。她刚从老房子里捡出一双水晶鞋,这种鞋在市面上已经难寻踪迹。曾经,她就穿着这双漂亮、防水的鞋在花丛中穿行,给它们浇水,花朵和藤蔓皆是除了我之外她最心爱的孩子。
车窗之外,仍有飞禽在天上穿行,我抬头望,两翼是薄薄的黑色尾羽,嘴上的色彩看不分明,它们结伴而行,越过高楼、山坡,朝北方飞去,高原的日光洒在羽上,镶上金边。偶尔迷失的一两只,在鸥群下方打转,又很快迁入队伍中。已经过了正月十五,我和妈妈也将回到另一个地方,等待下一个暖冬。
我仍好奇,这群候鸟之中,会有出生在这里的孩子吗,它们会想家吗?
(作者系文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