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
喝 汤
只有一碗汤,配得上洛阳这样冷的冬天。
早上,楼上的人推开窗,一簇昨晚才积成的雪从窄窄的窗沿上掉下来,楼下的雪地上飘来一句匆匆的咒骂。往下探头,雪正好砸在一个过路人身上。他从头到脚被严实地包起来,唯有那双手,裸露在外,冻得关节处开水烫过一样的红,稳稳地端着一只精钢锅。就算是在离地十米的楼上,也能闻到锅里传出的丝丝醇厚的香气。这香气化作一把把锋利的钩子,干脆利索地将人肚子里最深处的馋虫给勾出来。
于是,楼上人的食欲沿着楼下人留下的一溜深深浅浅的脚印,轻轻地飘到了铁谢家羊肉汤的门前——这样白刷刷整齐的地,这样灰扑扑冰冷的天,正好配上一碗加足了辣椒油的羊肉汤!
站在铁谢刘家的两间门面房前,一股热气冲破外边寒入骨髓的凉意,强硬地在人身上形成一道保温层。羊肉汤特有的气味瞬间吸附在食客的棉衣上。紧靠着店门挂着一整只剥了皮的羊,今早刚送来的羊肉上还残留着些许血丝——唯有在羊肉汤的店里,这种场面才不会显得血腥。
靠近门口的桌子上,满脸通红的大汉们解开棉袄的扣子,左手拿着半个金黄酥脆的烙馍,右手拿着一双竹筷子,把碗里的汤喝得稀里呼噜响。大汉面前的盘子里还有一整块烙馍,看样子是要再续一碗才能满足他们对羊肉汤的食欲。扭头看看另一桌,这围着坐成一桌的女客们就文雅多了,年轻的女孩小心地将烙馍掰成小块,泡在羊肉汤里吸满汁水;年纪大一些的妇女抱着孩子,面前大勺的辣椒油与本就味道浓郁的汤水呛得人捂着嘴巴,捶着胸口轻轻地咳,却偏偏放不下这碗里的美味,馋得怀中太小不能吃肉的孩子哇哇大哭。住在路口的老太太连着三天来吃羊肉汤了,吃了一辈子羊肉汤,她只吃铁谢的。颤巍巍的老太太一摸进店里,店里的人就亲自给她送过来一碗羊肉汤。满口摇摇欲坠的牙齿并不妨碍她吃肉喝汤,毕竟这从半夜三点就开始慢火熬制的羊肉汤,筋肉皆是松软,不用太过咀嚼就可以享受到肉和汤的“得儿劲”。
煮汤的大铁锅前面围的是等着盛汤的人,锅前面的矮墙上摆着大盆的辣椒油和葱花、香菜。更引人频频注视的是那用瓷盆盛着的大块大块的熟羊肉,纹理鲜明,浅褐色的肉块发出的香味不断地叫嚷着:“快来吃肉吧!”锅里白如羊脂的汤与之产生鲜明的色彩对比,在火炉的温热下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偶尔溅起的几滴汤水好像滴到了焦灼等待的人们的心上,让他们平添了几分对羊肉汤的渴望。
这里没有排队的规矩,但是每个人都记着自己前面有几位,心照不宣地为每个来盛汤的人排起了位次。没来喝过几次汤的人,觉得这家店生意真是好,他挤在人堆里,自顾自地说着:“啥时候我也能做上这生意!”“啧啧,”紧紧挤着他的一个老大爷将这话听了个清楚,歪着嘴:“现在这生意也叫好?不过是店面小,显得人多。想想十几年前老刘还在的时候,那生意才真是好嘞!”
洛阳这里的人们早上好喝汤,羊肉汤是众多汤里面的一种,只在冬天被人们情有独钟。和羊肉汤平分秋色的牛肉汤,凭借着更浓郁的肉香味,成功击败羊肉的腥气,却在肉质松软上比羊肉略逊一筹。在洛阳驻扎历史更长久的豆腐汤,用骨汤和豆腐意外的碰撞,总能在肉汤的地盘上分一杯羹。越来越多的“汤店”开张了,它们要不选择调试过口味的新型羊肉汤,要不就从其他汤入手,加入卖汤的大队伍,不时分走一些传统羊肉汤的老顾客。
挤在人群里买完了汤,再拿上一块烙馍,就得赶紧找到位置坐下去,省得一会儿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碗里的羊肉汤刚离开翻滚的锅,在寒冷的空气里腾腾地冒着热气,食客们不顾烫人的温度,迫不及待地喝下一口热汤,感受顺着喉咙直达胃里的火热。大口喝汤,大口吃肉。不一会儿,人们的脸上就冒出密密的汗珠。
九点往后,食客们就慢慢散了。熟识的人们吃得舒服了,勾搭着肩膀讨论今天早上的快活。一碗汤下肚,他们又都有了干一天活的力气。“今儿个的汤熬的不错,就是肉不如往日多啊,想当年……”一阵嬉闹的声音冲散从灰色天际飞过来的雪花,传到羊肉汤的门前。“还想当年?也不看看十年前羊肉价就涨成什么样了。”门口的老板刚出来透口气,就听见前面这句话,愤愤地有些气。
店门口渐渐不再有人往来,只有那挂着的羊肉用鲜红抵抗着粘在上面的雪白。这些年冒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汤店争夺着日益稀少的顾客,一天几十碗的羊肉汤勉强顾得上两间房的房租和店里人的工资。刘老板眯眼看着没有卖出去的生羊肉,用脚底磨着地面,眉心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
“没事儿,马上过年喽,羊肉肯定大卖!”他吐出一口白气,踩进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混入四处散漫的雪花中,给这雪境生生添入几分不甘低沉的烟火气。
(作者系文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