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师范大学首页  |  
设为首页  |  加入收藏  |  网站地图
  |  在线投稿  |  ENGLISH
 欢迎您访问湖南师范大学网站!今天是:

1721-4-1

来源: 作者: 发布时间:2024年12月06日 08:21 点击:

□秦凤毅

水的命

林淼面前摆着一个矿泉水瓶,是母亲执意塞给他的,里面装着她一大早打来的新鲜泉水。从黑虎泉虎口,扒着围栏探出身子接的——当然是把有陈年油渍的大桶吊下去,尽管母亲强调自己洗刷得很干净了。

和谐号发车,提速,家乡就被远远地落在身后。林淼收下这瓶水时,母亲欣慰中又有些得意。林淼知道,母亲自以为完全了解他的命格。他是水的命,他生于泉城,年少时就痴迷于凝望那汩汩的泉眼。林淼出生时,母亲找来他们村里算得最准的先生,先生说他是长流水,有韧劲,学习好,能考好大学,晚婚但会遇见温柔贤惠的妻子。母亲心里高兴,却守着秘辛,她清楚张扬好命是会遭人嫉妒的,只是偷偷在小儿子耳旁念叨。但算命先生没说的是,他也将如水,永远变换、流动、远行,流遍世间。事实上,他的命格最固定也最莫测,对他而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命运一件件在他身上应验。大学毕业后,林淼作为自然地理学研究员,留在省城研究院。他近期的课题是“水”,研究院目前的方向是黄河流域水质研究。

林淼是个无神论者,他本是不信命的。但他确实如命运所言,考上好大学,留在省城工作,婚姻也是命定的晚婚。他应该相信命运,那么多谶语已经应验,一生平顺难道不好?却又不信,如果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去证明谶语应验,那到底是灵验,还是他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写定的样子?

他带着这半瓶家乡的泉出发,行向水的世界,江河、湿地、沼泽,雾雨、霜雪、冰山,他探索一切,感受一切,带着份不切实际的期待。水知道一切,水将给他答案。窗外的景色在慢慢变化,华北平原平坦苍绿,塬梁峁延袤千里。他前往一切诞生的地方,去感受每一滴水的命运,再从中窥见自己的命运。

黄河的源头是巴颜喀拉山。此处的河像婴儿,毫无畏惧来到世间,以奔流的姿态,切出一条曲折的河床。谁也不曾想到,这些上游初生的曲流,将容纳下无数的涓流,然后在中游与下游发出震动天地的咆哮。

他找的向导是一名叫贡布的藏人,他听说林淼是为水而来,便推荐他去泽库与泽曲。贡布盘腿同林淼坐在一起,缓慢地抽着旱烟卷,应林淼之邀,絮絮说些河曲往事,风吹动经幡猎猎作响。

“你们走出过巴颜喀拉吗?”

“我们的命,祖祖辈辈在这里。”

“你们也信命?”

贡布不言,那卷旱烟快叫他抽尽了,烟头上的火星忽明忽灭。

林淼将试管拿起,取水,冷水从他指缝流过,抓不住。阳光透过玻璃试管打在他脸上,他确信他手中是澄澈的血液,有跳动的脉搏。

“泽曲的水本要流进黄河,现在流进了你的玻璃管管,这就是水的命。”

林淼要取冰川水的样本。贡布带他上山,又请他穿暖些,自己还是穿着那件厚墩墩的藏袍。高原的阳光像锋利的刻刀,雕琢了世世代代生活在此的藏民。林淼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同民族的风貌与冰川。他跟过南极的科考船,看全球变暖的宏大尺度下,巨大的冰山在刹那间坍塌,而人类只能闭上眼睛。往日雪白的冰川现出诡绿的波纹,沉睡的藻类复生,潘多拉的魔匣悄然打开。

他研究生时交换去北欧学习。当他久不见阳光,在奥斯陆冬日极夜的街头头疼欲裂时,异国的年轻女郎将他扶起,在不打烊的咖啡馆同他聊到窗台的咖啡结冰。她自称是神秘学的学者,愿意用韦特牌为迷途的羔羊占卜一二。

Wheel of fortune.”她神秘地笑了笑,他的心跳却罕见地漏了一拍。

他那时还太年轻,只是听女郎说那牌面上的风元素,那胡狼、宝剑、狮子和蛇。后来他才知道,她并没有告诉他牌中有关一见钟情与命运邂逅的意思。她施施然离开,留他在咖啡馆枯坐,看窗边冻成冰的咖啡升华成汽。

当他凿下一块北欧峡湾内的微型冰川样本时,他不是没想过,这冰川的本源,有没有他那一夜凝华的咖啡?他当然再也没见过那位年轻的女郎,那夜就像一场梦。他条件反射一般用命运来安慰自己,他常常这样做,这是他的退路,也是他的茧。她怎样也算不上是命运口中那位“温柔贤惠的伴侣”,如果命定如此,遗憾从何谈起?可是,人都知水有万相,那么,在无限的循环里,汽变液,液变固,升华与凝华,吸热与放热里,最初的那一滴水还是它吗?在无限的变数里,那最初被预言的命运还是他的定数吗?

贡布猛然回头推开他,风忽然那么大,冰雪都刮进心里,一块人头大的冰毫无征兆地从上部坠落。强光晃得他眼晕,但他看见了贡布脸庞沟壑里一滴清澈的泪。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强光迷幻的光晕里。

这也是他的命吗?采集冰川水样的工作其实并不属于他;十一月的青藏高原黑土开始上冻,并不适合科考;单位本来联系的向导是一位援藏干部,但他硬换成了一位当地藏民……当意外来临,他被人推开,救下,然后应验他的平安。他自以为在选择的节点上做出了改变,反而冥冥之间促成了他的命。可是,又凭什么?

水是无限的,有多少水在今天死去,就有多少水在今天新生,在这种绝对的无限与平衡之间形成了一片虚无,这就是水的命。水到底如何对待它的命,它如何顺从,如何谋逆,如何接受,如何反抗?

后来他走出巴颜喀拉,他其实再也走不出巴颜喀拉,他站在黄河入海口,看浑浊的黄沙入海,取来的水样被一股脑地倒入黄河,连同那瓶所剩无几的泉。林淼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早已溺毙水中,口鼻里都灌满了铅重的泥沙。

他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凝望泉汩汩涌出的那个夏日,明明是炎热的苦夏,在泉旁却那么冷。石头围栏是冷的,石碑是冷的,泉池里的金鱼食尽馒头碎屑就游走,泉旁祠堂里的瓷白塑像从千年前就凝望着他。于是他只好直直地凝望泉,像在凝望深渊。他那时就已有一种平静的溺毙感,那泉水是那么清,吸引着他纵身跃入。水下还有人们祈福的硬币,亮晶晶的,闪着粼粼的光。

(作者系文学院2022级本科生)



上一条: 1721-4-2
下一条: 1721-3-4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