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老房子在雨中倒下,土砖成堆,房梁折半,瓦碎如泥。它没倒的时候,只是陈旧和破烂,当它成为废墟,却令人感到惋惜。
对于它的“开始”,我并不知情,也并未询问父母。它的开始不是我的开始,我开始时它已快结束。
在二十世纪末,村里尚未有如今随处可见的钢筋混凝土,整个村子是一样的土砖房,每一堵墙上是一样的瓦片。瓦是那个时代最独特的记忆。那时的炊烟大多散冒于屋顶,而非来自烟囱。所以当时老房子还不老,它有犬吠,也有炊烟。
小时候我睡在牛圈旁边,与牛一墙之隔,其味扑鼻,但我不觉得臭。我的床是纯木制的,除了修补时用的铁钉,一点铁都没有。家里住人的地方,墙面都是石灰,牲畜则是原生态的墙面。夏天的晚上非常吵闹,窗外的蟋蟀爱弹琴,不时有怪鸟的叫声。我早就习以为常,倘若很安静我倒睡不着了。蟋蟀和怪鸟收声后,鸡就开始打鸣了。
后来牛圈被填了,连同我的这间卧室一同被改成了蚕房,我只得“迁居”大门旁边的小房间。只过了几年,我的这间又被改成了蚕房,我和奶奶只能搬到楼上去住。说是楼上,其实是个简易的阁楼,用木板块铺成的,上楼时需要架个竹梯子。梯子单薄木板不厚,因而每次攀爬都步步惊心。木板是有弹性的,走在上面如走吊桥一般。登高能望远,也能听远,窗外的蟋蟀和怪鸟依旧能听得到,而鸡鸣更清晰。更有趣的是,不时还能听到邻居吵架的声音。楼上的老鼠时常磨牙,无比烦人。后来猫也上楼来,我以为它粘人,然后才知晓,它只是爱老鼠罢了。楼上的老鼠越来越少,猫屎却越来越多。
老房子的黑色房梁是被烟熏的,上边缠满了蜘蛛网。客厅里的一整面墙上都是我的奖状,甚为壮观。那面墙下是一张木沙发,老旧的电视柜上放过黑白电视,后来才换成了彩色电视。老房子里最温馨的时候是冬天,灯光昏黄,一家人围炉而坐看电视,不管彩色黑白,津津有味。
老房子时常漏雨,有些地方漏得严重。有一个相声段子说道:“家里时常漏雨,外边下着大雨,屋里下着暴雨,有时候雨实在太大了还得到院子里躲一躲。”我家倒没这么严重,只是有些时候用来接水的桶有点吃紧。雨滴落桶中,滴答作响,白天无人注意,晚上便成了夜曲,正好代替了沉默的蟋蟀。漏雨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于是父亲只得“上房揭瓦”巡查漏洞。父亲站在房上,很高很高。
入住新居之后,老房子也没被闲置,继续发挥它的“余热”,成为“蚕之家”。它依旧屹立在风雨之中,“缝缝补补”过了十年。
今年雨水很多,老房子最终还是脚软了。它老了。当时我还在学校,看到妹妹发的图片,触目惊心。我将之形容为“记忆的坍塌”。所幸的是,家人都平安无事。回到家里,我从母亲的嘴里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说今年老房子蚂蚁特别多,咬了很多蚕,这是因为老房子有人性,知道自己要倒了,才放出蚂蚁来警告我们,不要再进去养蚕了。母亲还说了一件事,让我后怕不已。房子倒下的前一天,父亲去蚕房消毒,看到墙上有一条大裂痕,父亲决定拿点石灰去补一补。第二天父亲准备去补的时候,母亲叫他先去炒菜,结果菜还没好,房子倒下的声音就如爆炸声一般传来。父亲说幸好没把蚕搬进去,不然人就没了,是母亲救了他。
老房子倒下了,倒得及时。我们爱它,希望它不倒;它也爱我们,所以倒下。虽然心中有“老房子不倒是定时炸弹,倒了是记忆坍塌”的矛盾,但事关人命,记忆坍塌又有何妨?
老房子伴我十二载,看我十载。我也先在其中,后在其侧。光阴只是树的年轮,却是老房子的墙裂和瓦落。“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
(作者系文学院2022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