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心怡
故土依旧在,锦城花未开
巴蜀之地自古出美人,亦出英雄。
我便出生在这样一个满是传说的地方,在摇篮里就听着李冰父子与诸葛武侯的故事,一路晃晃悠悠地长大。
小学二三年级,随亲戚赴鹤鸣茶馆,嫂嫂喝盖碗茶,给我也倒一小盅,涩得我哇一声吐出来;待上了初中,周末姥爷去杜甫草堂下象棋,我便背块画板写生,池里的残荷上飞黄雀,竹林里蛐蛐吱喳响;高二中午放学和同学推推搡搡到上池街吃面,青天落雨湿了校服外裳,那甜水面八块钱,抄手只六块半。
至于上学校以前,我生活在姥姥家。那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依的是“玉垒浮云变古今”的玉垒山,傍的是“影入平羌江水流”的岷江,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故乡。
西街长,东街短,我家住在东街上。朝揽云,暮唤雨,向深居,从简出。早晨去西街提二两菜粥,中午滚一碗清汤龙抄手,晚上切两片薄透的熏肉就酒,破破落落的小院儿里引一衣带水,任由生灵疯长,天光不收,这说浓也淡的日子,我只过了六年,我姥姥却过了六十年。
姥姥是旧时地主家的女儿,幼时入过私塾,背得苏夫子词上百首,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六月廿四祭奠二王,她的独门绝技便派上了用场,早一旬就开始着手抄经书。这些经书是要在初八当日前去拜谒二王庙时,同黄纸香烛一道烧给那位庇佑蜀地千年之久的神人。
她写字时由姥爷在一旁铺纸研墨,她只管提笔蘸墨,行云流水。我那时顽皮,胖乎乎的小手扒着桌案,踮着脚尖儿向上瞅,非要看清姥姥在写什么不可。
姥姥常数落我道,“你这孩子,将来练不成字,心不静。”幼时的我尚不知事,听见还以为是褒奖,笑眯眯地窜出屋去,惹得身后两位老人一阵低笑。
说到祭二王的旧俗,便不得不提起另一样更为热闹的——唱川戏。祭祀当天,乡里乡亲、老老少少,聚拢在二王殿前、石砌之上,所望之处有一玲珑高筑的戏台,但凡一开演,下头嘈嘈切切的攒动声立即消止,惟余优伶咿呀,管弦呕哑,牙白的水袖蛇一样扭动,晃得我目不暇接。
我小时候嗓门可大得很,嚷嚷道,“声音这么小,天上的神仙哪里听得见呀!”
“嘘,天上的神仙这会儿正在大殿里,你莫要吵嚷,搅得他听不成戏了。”姥姥的大手按在我肩头,粗布兰花的袖摆在我的眼前晃来又晃去。我怯生生地往殿内望去,那里黑黢黢的一片,也看不清甚么神仙。
却见那台上的武生,一袭牙色宽褶袍,两吹威风凛凛须,足蹬高台宝靴,面绘五色彩蝶,神色凌厉,气宇非凡,貌觑不似寻常者,倒压了那浑不知于何处的神仙一头。
“姥姥,这人又是谁?”我扯扯姥姥的衣袖,小声探问道。
姥姥罕见地发笑了,咧一口亮白的牙,低沉有力的声音透过“咙咚呛”的锣板声传入我的耳里,“台上这位呼呼喝喝的名作马俊,乃一代江湖豪杰,人送称号‘玉蝴蝶’,你瞧他面上那五色勾勒的彩蝶,可不就点名了他的身份?这出戏叫做《铁丘山》,我们年年演,神仙也年年看,说是那米太师为替儿报仇,同九义士结盟,占有铁丘山,并在师弟马俊扶保下,杀死米国舅,佩有龙泉剑……”
于姥姥的话语声里,我的意识逐渐沉浼,脑海里回旋的尽是悠远深长的梆子腔,那英武神勇的马俊仿佛在我眼前活了过来,他提刀上马,胁着我亲爱的姥姥,奔向了莽莽红尘的远方。后来年岁渐长,某次回乡过年,再想起去二王庙拜谒时,已没有了请戏班的排场。那多年前的戏是为了上头的神仙而唱,最终不过落入了凡人耳。
那个会绣虎头鞋,会搓甜水面,会缝花布袄袄的姥姥,在我十二岁时便去世了,这世界上再也找不着这么一个老妪,时而严厉、时而慈祥地冲着我笑。那个人日游草堂,廿四拜二王,每逢清明放水的故乡,也随着姥姥的离去,在某个并不重要的时间点,从我的记忆中抽离去了。
从此之后,我便再也未踏进过这方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