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欣茹
两 两
俞老二从田里回来,蹬着辆小破三轮载着一些农具穿过几排大棚往老屋去。
现下该是“双抢”的时节,但是俞老二抢不动了。近年来,每年都只种一茬谷。天很热,大棚里的热气还不断向外涌。太阳很毒,新修的水泥路白花花的,每一寸都反着光。汗快要流到眼睛了,俞老二伸手去揩。他忽然看见一条毛色灰白的狮子狗跑过去。等他放下手来,狗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躲到大棚后面了。”张望了一会儿,又蹬着他的三轮走了。
俞老二一直想养条狗。六十岁上,大姐梅英家的母狗产了一窝崽,分别叫“一一”、“两两”、“三三”、“四四”和“小五”。梅英来给俞老二祝寿的时候,就带着两两——一条毛色浅灰的狮子狗,杂交的品种。俞老二抱着两两,一张脸笑得像个荞麦面做的包子:“你老二,我也老二。咱两两好哇!”
奕,瑞中的独女,俞老二的孙女,方交了七岁,在野地里耍。地里有一坨东西上面围满了苍蝇。她跳开,对着两两大喊:“两两!两两!你过来!有吃的!”两两一晃一晃地走过去,离那堆苍蝇还有一两米的时候,转身就走,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难道它不是一条狗吗?”她蹲在田埂上,拖着腮。
事实上两两吃的永远都是和人一样的饭食。俞老二最疼两两,每日拿个盘子着了汤拌了饭加点小菜端到两两面前。吃不下了,自会有鸡鸭之流去啄那残羹冷炙。
因这一层缘故,两两也最黏俞老二。不管哪个熟人喊一声“两两”,它都会抖着全身的毛亲热地扑上去,但平日里只伏在俞老二脚边。俞老二烧火的时候,如痴傻一般给它摆龙门阵:“你知不知道桃园三结义?唉,我没什么兄弟,也没人爱听我讲这种东西。还是你好哇,赶都赶不走的。前几年你没来的时候,我就边烧火边看书,有好几回粥都烧糊了,我那不识字的婆姨气得把我的几本书都丢进灰堆了,可惜,可惜。还好我还塞了几本在大花床后面的旮旯里,她不知道。”瑞中娘这时候进了灶间:“粥怎么还没好?”掀开大铁锅的木锅盖:“俞老二!又糊了!”俞老二不作声。
俞老二下田,两两也跟着去。瑞中娘总是不满的:“好好一条狗,又不看门,就知道跟出去!”两两在田埂上溜达,转累了就趴那儿看着在田间移动的俞老二。近了,远了,又近了。俞老二的腿静脉曲张,古铜色的皮下像爬着蚯蚓。稻叶掩着一条条蚯蚓,谁也不知道俞老二的小腿喷血了。两两突然跳起来往俞老二家飞奔。那时瑞中刚从城里回来。它拼命扯着瑞中的裤腿,叫得很凶很急。“这畜生不知好歹!跟你爸一个德行!”瑞中娘拿起笤帚就打。两两仓皇躲过,吠了几声,向门外奔去。“姆妈,怕不是爸出事了!”急跟着到了田里,把俞老二送进医院。
俞老二出院以后,两两更是寸步不离,但已无人嫌它如此。
俞老二的农活依旧繁重。他的白发越来越多,腿畸形越来越厉害,走路越来越不便。两两开始变老,开始迟钝,开始掉毛,眼角也结了一层翳。一天,两两蹲坐在院子里,瑞中开车回来,没注意到地上还有它,到得眼前了只好急刹,下车查看,它已瘫在地上不动了。瑞中慌了,朝屋里喊:“姆妈!两两……”瑞中娘叹:“两两都十四了,寿命也够了,不赖你。”俞老二不作声,拿个铲去池塘边的一排月季旁边、桂花树的下面刨了个坑,把两两放进去埋好。
俞老二总是想到两两。只是哪怕再见着灰白色的狮子狗也不可能是那条陪他十四年的两两。所以他还是蹬着他的破三轮回家了。烈日下,吱吱呀呀的破三轮吱呀,长长的灰白水泥路长长。
俞老二又养了条黑狗,叫“老乌”,也是梅英家抱的,论辈分该是两两的孙。没几年,一个俞老二举家出去走亲戚的日子,老乌被人毒死了。
自此,俞老二不再养狗。
瑞中五十五岁那年,征得老父母同意,拆了砖瓦屋,在原地基上建了新房,很是气派。月季挖了,桂树卖了,池塘填了,浇了水泥,一大块空地平平坦坦的,用来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