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8-4-2

□朱雪华

少年心上的泡桐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那棵泡桐树。它远远高于那几处平房和院落的围墙，周边意欲蔓延的野草也终究是些个矮角色，攀附着它，却不能将其吞噬。它的树冠倾斜，像一位农夫首次匆忙扣上绅士的帽子，还戴得不甚体面。

泡桐花一向香气扑鼻，春天，我和她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玩过家家。我们对这芬芳的泡桐起了“歹念”，想撸下一串花做香水。它还是太高了。于是，我们偷偷去自家落满灰尘的车库里扒拉工具，拿着五月份母亲们捞槐花时用的长钩，一人捞枝，一个拽花，为了香水大业卯足力气。

我们接着把花对着水龙头洗净，连同清洗早晨新摘的牵牛花（摘下的牵牛花一到太阳足的时候就蔫头耷脑的，为了染上它好看的颜色只能将就）、带有纵向纹理的细长的芦苇叶和其他我们喜欢的花草，轻轻塞进空塑料瓶里，把瓶子灌满自来水。摇晃，摇晃，兴奋地看能浮起来的花草随水的旋律打旋儿。选个背阴的地界，拿木棍掘出一个不大不小能装下两只瓶子的洞，把它们深藏进土地。

我和小伙伴满心以为，来年春天，满载泡桐花香味的瓶子会藏不住这个秘密，及时地提醒我们，该收获了。那两个瓶子相互依偎着，度过了浓绿的炎夏，听遍了秋虫的啾鸣，也在冬风凛冽呼号之时酣睡，静静等待着重见天日的一天，等着两个孩子惊喜地叫嚷，将自己捧在手心。

然而，我们忘了。小院中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一些隐秘的消息，关于她酗酒犯事的父亲。她的母亲急匆匆地收拾大小包行李时，我用红丝绳编了一只简陋的桥，偷偷溜到隔壁唤她，教对面始终低着头的她伸出手来。我说，这是一座有魔力的桥，你拿着它，我们就一定还能联系上。那块简陋的纪念品被稳稳接过去，又紧攥在手心。

她沉默地坐在一辆货车的副驾驶座上，敞开的后车厢里，堆满了零碎的杂物。车打着火了，司机的手搭上方向盘。她突然出人意料地压过母亲的身体朝窗外伸出头来。那个矮小的我跳起来奋力挥手。她没有回应，只是不顾训斥支撑着伸长脖子，好似一面安插在车上的古怪旗帜，直到货车离开，卷起一阵灰黄的烟尘。

上个暑假，我回去瞧了瞧。

五年未见的小镇没有太大变化，就是镇子外延建了数座清一色的平顶工厂，原本节假日人满为患的超市变得无人问津。寄居在姨姥家的最后一天，我决心沿着小学放学回家的路重走一遍。小径上，蚂蚱不时窜向小道中央，盈盈绿意被诓入眼底收藏。鞋尖向前，脚步一声声暗合土地隐秘的心跳。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段路的尽头，我立住了，惶然看着午后的风拨动野草。一浪一浪，推走，推远。那棵高大的泡桐树依旧远远高于那几处平房和院落的围墙，周围野草依旧难以将其吞噬。只是荒芜太久，我和它之间已隔了一座漂亮的、结实的城墙。

好在这个夏天，长沙路旁的一株泡桐树散发出醉人香气，遥遥地把我招了去。仰起头端详花枝搅乱的天空，我恍然想起那时她执拗地伸出头，也许是为了望一望那棵立在院中的树。

再也不会有比长沙的泡桐树更高的泡桐树了，我想。

也许，也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