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华
永远行走在寻找主题的道路上
——读阿城小说《孩子王》
初见阿城,是因为那篇高中语文阅读理解《溜索》。那时我以为阿城就是如冯骥才般写俗世奇人奇事的作家,只不过他有本领写得更奇更怪。如今细品《孩子王》,得其中三昧,只觉满心的幸运,不多赘述。
阿城在日文版自序中谈及自己的小说观:小说尤其是一种过程性的艺术。因为有意,行之以象,气脉中贯,宛若一条汉子深重而绵长的呼气。他笔下第一人称的“我”似乎在寻找什么主题。跟随“我”的脚步,观“我”所观,听“我”所听,感“我”所感,逐渐思“我”所思,一气呵成,成就全篇。最后“我”寻着的主题,虽硬邦邦,冰凉凉,却也沉甸甸,载起整个生命的重量。
“孩子王”不是一群孩子中为首的那个撒泼打闹的,而是指一名教师。“我”变成孩子王的过程,也是一个探索教育应如何发展变迁的过程。阿城细细描绘着苍茫大山之中这位知青的小小影子,质朴而生动,洗练而形象,藏拙其中。十年动乱期间,这位知青暗中进行了一场小型的教育革命,他认为语文课和政治课是有所不同的,执意要同学们学会作文言之有物,看到“山中有雾”;他反对套路化刻板化的教育方式,在学生提出质疑时欣然接受与回应;他深知自己负有育人的重担,所要教的是认真,是诚实,是时代所需要的良知,所以即使冒着风险,他也一以贯之。小说中有一段蕴含深意的戏言:“我”说晚上教师们“活着都没有声响”,大家笑说“要什么声响”。大家本是接了句带荤的玩笑话,但其实这番闲谈暗含了“我”的渴望:“我”在寻找一种声响,一种教育的声响。教育丧失了人情味,丧失了真正激荡人心的作用,这又怎么算教育?
阿城塑造的“我”无疑是待人真诚的,“我”的寻找也在文章之中呈现出一种天真的质态:执拗地追求教育的真善美,不在意现实紧绷的环境。最初想起以尿领牛的事,还觉轻快有趣,为没看成公鸡求偶而小声叹气,而在最后,让“我”感到难堪的也正是这无意识的猪鸡,“我”发自心底觉得人需要自我意识,而不需要他人观看无知畜类的目光。作为读者,我在阅读中发现一件趣事,从中可以一瞥阿城的写作动机与态度。孩子们纷纷上台描出自己不识得的字,那里“我笑了”,“我说”,短句来回切换,竟都非常像小说描画的王福作文语言,处处是“我”,显得稚嫩而自然。阿城不对语言做矫饰,虚构故事和行文真诚并行不悖,他本身也是一个“我”,走在寻索小说语言主题的道路上。
虽然读者跟随“我”寻找主题的脚步,见证了“我”的成长,但作者克制冷静,他保留了部分“我”的心思,对读者始终有所隐藏。读者只能借助“我”的视角关照小说世界之万物。我与“我”,始终保持一定距离。而正是这种距离和隐藏,激发读者设身处地站在主人公的角度思考问题,进行同情之理解,揣摩“我”的性情,体察“我”的心境。小说蕴含着幽微的人性和隐秘的心思,不必言明也不愿言明,只待那个跟随“我”的读者细细品味。
米兰·昆德拉把小说家称为“存在的勘探者”,把小说的使命确认为“通过想象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孩子王》中的“我”亦是在探索真正的存在,也许存在无法精准定义,但寻索的过程却是人类的共通之处。我想将其命名为小说的“新德性”。非伦理上的“劝谕”,而是心灵的共情,自我的探索,在现代社会其意义已经达到与教化劝谕同等的地位。
阿城笔下的“我”像是有着自我意识,始终在行走、跋涉,完成对教书育人的探索,完成对时代样态的探索,更是完成了对自我良知的发掘。最终主人公在送给王福的字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象征对自我和自我教育方式的认可。透过文字,我慢吞吞地在“我”后面走着,看见“我”的影子乘着山中的雾,直走到白太阳里去。
“我”、我和作者,三个我,永远并肩行走在寻找主题的道路上,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