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思茹
山 行
许久未在山居过年了。妈在灶门前吹火筒,偶尔跟婆姨们轻声说话,男人们横七竖八地睡倒在炕上,眼窝里掖着浓厚的夜色。先前还有五六户亲戚住在山上,听说这几年他们已陆续搬去了镇上。我想起儿时外公常带我去山上拜年,如今应该是另一番样子了。
裹上大衣,我悄悄地朝山中走去。沿着山腰,是一条崎岖的泥石路,路的两边长着许多蓬乱的杂草,废弃的老房子从山脊后探出头来。宿雨晕染檐瓦,流云妆点屋宇,晨雾点缀砖墙,身上的人间烟尘气息早已湮灭于无声的风雨,仿若与山一起陷入亘古的睡眠。记忆也似乎如同长久失修的壁画,褪去属于人世的艳丽色彩,以一种独立且素美的姿态,融于恒远的山中。
屋脊上忽而落下一只雀儿,玲珑的脑袋左顾右盼,另一只也飞出来,像一支飞梭,倏忽消失在前面的云杉林里。我急急追上去,不觉已走到深处,道路两旁高大的云杉把天遮得十分严实,只漏下星星点点的日影。这条路上只有我一人,我关掉手机播放的音乐,且享用这无边山色。山音一下子全钻进我的耳洞里——飒飒的竹叶、泠泠的风声、清灵的鸟鸣……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应答。大路直指之处,隐约可见几户人家,隔着层层叠叠的松杉影,炊烟朦朦胧胧地弥散开来。原来我还一直没有深入山中。我停住步子,改道从一条上山的小径胡乱地走去,时而拾级而上,时而踏泥而前。路过一梯一梯的金银花地,偶遇几株山茶和板栗树,它们在漫山遍野的松杉茅草里张扬地伸出头来,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光秃的枝梢垂着莹莹的露珠,像华美的珠钗。忽见一道茅草挡住了去处,脚下的路戛然而止,风声静下来,鸟鸣也远了。正惋惜此行不得尽兴,忽又见茅草底下伸出小小一舌黄土,仔细瞧,果真是一条蹊径,不由喜出望外。
小径狭窄,又有草木阻隔,好在不足十步便豁然开朗。茅草后面是一片开垦过的土地,夹在两山之间,双翼向鞍部会集。我拾级而上,只见零星的金银花树散落山间。山中淌下一涓清流,重复着渐渐的古老呓语,滋养着一侧山顶葳蕤的松杉,又哺育着另一侧山上苍劲的竹林。云雾如纱,如绸,如丝,缭绕菁菁山尖。两山枕着云天,含羞相望,任寒风撩拂。银绿的、灰绿的、青绿的苔藓,拥挤在一处,害羞得不敢睁眼。老树憋着笑,把腰深深地佝偻下去,灯笼似的果壳一颤一颤。有几株顽皮的灌木,躲在大树后面左摇右晃地窥探,一时好不热闹。
家中的长辈酷爱山,即便在城市生活,只要有空就会回山中小住,临走时还要把山上寻到的“颜色”装进行囊,即使身处喧嚣也能常常感到山的存在。我现在懂得了他们的心境,青山相错,起伏如脉,人和山千年来相濡以沫的感情,在厚土上凝结成青色的血珠,人无常而山有定,我来即山,山亦来即我。
素色的、锦色的山的碎片……研磨成山人心中的一座山,多年以后拿出来,仍会像刚皴染的一样,水墨淋漓、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