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华
一厘米
自从远离家乡求学,我就多了门必修课——在临出发去学校的那晚,忍耐母亲的拥抱。
从阜阳到长沙的直达车只有两个班次,都是凌晨出发。每次很早吃过晚饭,母亲会帮我关上卧室的门让我休息,隔绝小妹吵闹的声音。深夜,估摸接我去火车站的出租车快到了,母亲会悄悄溜进卧室叫我起床,行李箱合上、水杯灌满之后,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塞进怀里。
“应该差不多可以了,够久了”,我这样想着。可能因为这个假期太长了,这一回忍耐母亲的煽情忍得格外辛苦。我稍稍动了动身体,母亲察觉了就放开,又拉着我胳膊,把我看进她带有血丝的眼睛。
出租车到了,母亲拎着行李箱先下楼,我转身扫了一眼家,也跟上去。两点四十七分,列车开动,我准时躺在订好的铺位。阖上眼,这个充满考验的夜晚,这门课程于我而言宣告结束。
再睁眼天已大亮,轨道和车体摩擦发出的隆隆声越发清晰。我局促地用胳膊撑起半边身子,趁列车停靠在站点、车厢里比较平稳的时候,从上铺爬下来,穿好鞋。又爬上去,费力拽扯两个母亲说要随时带在身边的包裹。然后去卫生间,给自己扎头发,再回去吃母亲买的蛋糕,里面不出意外的有我最喜欢的枣泥蛋糕。
等这一切都安顿好,我静静坐在窗边戴上耳机,突然音乐软件自动触发,耳边响起宇多田光清澈的歌声。歌的前半段还锁在家中的时光里,是昨晚睡不着时听的最后半首歌,事实上每个临出发的夜晚我都睡不着。这中间跨越了许多休止符,它们熙熙攘攘,在枕木中排列,和我一起阖上眼,迎来暂时的睡眠。终于,散在车窗边缘的目光让我感知到火车动了。它开始向远离家的方向挪动了一厘米,一厘米。
乐符向听者怔痴的方向,敲了两下窗户,我想,自己这才醒来。音乐激昂,诉说两个灵魂的相遇和梦境般的体验。一瞬间,这节车厢里的人好似都变成刚刚醒来的样子,我看见他们进食,牵手,以各种躺卧的姿势诉说他们曾经历过的身体上的痛苦。车厢里充满了光线和嘈嘈切切的声音。窗外那片水渍似的阴云,不停变幻。从它的角度来看,我们应该是一本无需自己翻页的连环画吧。差不多的车厢,同样的车窗,还有相同的从窗缝里挤进的雨珠,以及每个人包裹里都装着的一份和枣糕意义相同的牵挂。
外面开始出现了烟云萦绕的小丘,预示着学校快要到了。余音盈满耳蜗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训诫,要过一种回想起来少些遗憾的生活,要积极充实地过每一天。这就是母亲每次临出发前对我的那些叮嘱的集合。她有时会像个孩子似的颇为气恼:“我看别人家的小孩都想家得很,你就一点儿也不恋家。”我没有告诉她那夜我如何假装睡熟等待她打开卧室的灯,没有告诉她拥抱时如何忍住在眼里打转的泪水,没有告诉她宿舍床帘和枕头挡住的抽噎,也没有告诉她这远离家的每一厘米带给我的牵动。
这是我选择修习的课程。我幻想她在气恼的同时,或许可以多些宽慰——她的女儿在远方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