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1-4-4

□朱雪华

对雪

又是一年冬季。大雁成群向南，划过这片天空，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这段记忆是停留在我父母的记忆之中，而不是我的。他们说与我听。

将近一月，我都在巢中等待。还记得刚从壳里钻出，奋力朝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属于我的鸣叫。我很快瑟缩成一团，想紧挨着母亲和兄弟姐妹，却不知怎的突然倒在一双爪子之下，被狠狠挤压。这是出生以来最深刻的疼痛，饥饿和冰冷，像江岸的麓山岩石，隔了化不开的云和重重之雾，仍可见尖锐棱角。

江边冬季少有鲜艳似血的夕阳，阴晴难辨。他们从大地暗淡一片时出发，又在一片暗淡时落在巢穴。我听见他们谈论一个临江住着的人，他独自守着一间草屋，时常立于江边，烈烈寒风扬起两鬓斑白碎发。有人拜访看望，他便端出杯盏，欢喜相迎。

“人们不都是这样？他有什么特别？”我如此想，也如此问父母，但父母没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每每守在巢中，等待一个没有暗示的黄昏时，我常想象那个人，也学他的样子蹲坐在他家门前，眼里映入与他同样的一抹灰白。

清晨，风似乎大了些，将巢旁边的树叶吹落了许多。我感到冷，但同时又忍不住地兴奋。今天我将和族群一起去觅食。我将要掠过雾气迷离的江面，在江渚歇脚，用喙啄对岸的树叶，也许上面藏了个秋天留下的洞。

展开翅膀的时候，我惊讶于风的强劲。它把灌木丛都揉乱了，却也忠实地托着我的双翼，替我捋顺头部的羽毛。离巢越来越远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我的穴巢成了一枚小小的黑色果实挂在不断摇动的高枝上，随着树枝不停摇晃。

族群里有不少新奇的伙伴，瘸腿的、眼盲的、在争夺食物时羽毛被啄掉露出皮肉的，不胜枚举。我停在浅滩上，听着他们叽叽喳喳讲故事，母亲把我唤走。

“少和他们接触，除非你愿意挨饿把自己的食物给他们。”

真是越发冷了。

水边零零散散的屋子被云吞了进去，潮湿的水汽侵入人类的房屋。我身上痛极了。早知如此，我不该冒险靠近那个农妇屋里放着的腐肉。我挣扎着飞出窗子，还好窗子没有阻拦。农妇拿着工具追着我，一直跑到江水翻涌之处。

她嘶哑的哭声离我越来越远。

倦了，该回巢了。但还想看看他们口中的那个人。

突然，羽毛上沾上了一种冰凉的颗粒。雨从浓云中落下，和这种碴子混合在一起，让它们原本的形状消失。我有些着急，不该这时还在外面逗留。

已是黄昏。远远地，透过轻薄的云雾，草屋的轮廓显现，雨檐下分明有一人。

“是他们口中的特别之人吧。”我向那个方向振动双翅，我心里疑惑：“为何还不像其他人一样进屋取暖？”

他捋着斑白胡须，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酒杯被放在一侧，黑乎乎的颜色。也许有冷酒在其中，漾着微波。

“冷啊，还不回巢？”我绕着他飞了一圈，不时鸣叫。

“你来啦——”他突然猛烈咳嗽起来，颤抖着，端起酒杯。

长袍被风鼓起。

注：此文是根据杜甫《对雪·北雪犯长沙》写的微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