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阳
爸爸的老屋
爸爸的老屋位于湖南常德沅水江畔的桂花村,说起桂花村,很多不知情的人都会问:“村里的桂花树一定很多吧?”。其实不然,就一棵而已。从我儿时起,它就在那里了,树大而繁盛,每逢花开便香气四溢,远近闻名。爸爸的老屋就在桂花树旁不远处,也已经很多年了!
爸爸名叫莫禹勤,在我的记忆中,叫过好些不同的“yuqin”。妈妈说叫“雨勤”,因为不论下雨天晴他总在劳作;幺爷爷喊他“与勤”,希望勤劳的品质能代代相传;姑姑说叫“雨晴”,雨过天晴很美。后来我读大学了,帮助爸爸申领新的身份证,我对爸爸说就叫“禹勤”吧,像大禹一样的勤劳、负责。爸爸点头同意,儿子是大学生,自然定的名字最有文化。总之,他的名字始终都与“勤”有关,而爸爸的勤要从老屋说起。
爸爸的老屋建于1983年,那年我刚上初一。在那个年代,修一间房子那可是天大的事情,需要准备好些年。每年暑假,爸爸都会带着我挖地基,锄头、扁担、笸箕、麦帽都是儿时最深刻的记忆,那时总希望太阳能小一点,能有一棵树荫遮挡一下,能早一点天黑。看山是爸爸的日常:在山里溜一圈看看杉树长得好不好,哪一棵可以挑大梁,哪一棵可以做棂子,哪一棵可以锯板壁……他希望杉树能快点长高长大,树下的杂草都会用砍刀清理得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最头疼的当然是积攒工钱了,须得省吃俭用攒几年才勉强够用。时间过去很久,爸爸终于备齐了树木、砖、瓦、铁器,请好了工匠,迎来了开工的日子。开工大约是在农历的九月份,上梁的那天风和日丽,四个夆架子高高矗立,大梁横在堂屋之上,红绸子随风飘扬。到晚上,全家人都睡在工地上,一阵剧烈的腹疼使我从梦中惊醒,我忍不住大哭起来。爸爸着急地抱住我,轻轻地对我说:“不哭,今天是修新屋的日子,哭会不吉利,要忍住”。我强忍痛苦不再出声。随后,爸爸找来几个酒杯、碗筷,弄了些菜肴,放在新屋地基上,口中默念几句,大概是在祭祖祭神。沒过多久,我的肚子果然不疼了。从此以后,爸爸和老屋在我幼小的心中便成为了神一般的存在。
神一般的爸爸靠着辛勤劳作和节衣缩食,供我在全县最好的高中就读。1989年,临近高考,老师让我们回乡在自家复习功课,等待通知参加高考,老屋前的高音喇叭成了我接收外界音讯的唯一渠道。这一年爸爸病倒了,我们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都在焦急地等待。好在最后高考如期举行,爸爸松了一口气,而我能金榜题名又成了他病中唯一的期盼。
终于等到高考录取放榜,那是炎炎八月的一个下午,我还在公路旁边的稻田里搞双抢,突然从班车的窗户里传来一声高喊:“你考上大学了!”病床上的爸爸一骨碌就下了床,第一句话就说:“轻松多了,我的病没了!”喜悦之余,爸爸在老屋里说起了我从未了解的过去:爷爷奶奶早逝,十三岁的他带着两个妹妹讨生活,在二十岁时借了村里老庚一条像样的裤子才把妈妈娶进家。在那个越穷越革命,越穷越光荣的年代,大字不识的爸爸成了农协主席,而那个年代农协主席当选的唯一标准就是当地最穷的那一户户主。在老屋听完爸爸的故事,摆脱贫困,靠知识改变命运,成了我人生目标的新起点。
1996年,我终于研究生毕业并在大学谋得一份教职。过了几年,我在城里稍微有了些根基,“连哄带骗”把父母亲接到城里,美其名曰是来城里过好日子,其实是要他们进城带孩子。进城十三年,妻子和父母相处融洽,曾有多次别人把妻看成了他们的女儿,把我当成家里的女婿。尽管生活如此和谐美满,爸爸仍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他的老屋。随着孙女儿长大,爸爸叶落归根的思绪渐浓。此时年久老化的老屋己无法居住,2017年我们兄妹俩合计在家里起一栋新屋。我说:“把老屋拆了吧,以后也不会居住了”。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不许任何人动他的老屋。爸爸在老屋后面的菜地里选了一块向阳的地方,栽了几棵水杉、银杏、桂花树,围成了一个半圆。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百年以后我就睡在这里,守着自己的老屋。”他的言语中透着宁静,没有丝毫不安、焦虑与恐惧。那是老人苦尽甘来后对生活的知足常乐!是经历沧海桑田后坦然接受、面对生死的安详!爸爸的老屋就是他灵魂最后的安息之所。
如今,爸爸已经离开我们好几年了,工作之余我常常会想起他,怀念他。又到一年清明时,爸爸的老屋依然矗立在那里,那是爸爸人生的寄托,家庭成长的见证,时代变迁的缩影。
(作者系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