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雪
两条板凳
刚下过一场大雨,路上没有人,一只干瘪的黑猫蜷缩在角落,轻轻地叫唤。
文奶奶听不见的,她的耳朵早就不中用了。大门敞开着,她坐在板凳上,板凳正对着门外。她的背佝偻着,瘦薄的身子上好像压着比时间还重的东西。没有眼力见的杂草爬上了屋顶,独享一整片天空和太阳。文奶奶从不看头顶的天空和太阳,她只看门外。只要她还活着,进院子的那段路一定得是清晰明白、亮亮堂堂的。文奶奶在等人,她怕回家的人看不到归家的路,她也怕自己的视线被模糊了,看不到回家的人。
路是安静的,院子也是安静的。风无忧无虑地穿堂而过,窜上屋顶,与上面的杂草拉扯玩耍。文奶奶沉默着,手上拿着一块卷边发黄的白色粗棉布,一根被摸得透亮的绣花针在文奶奶的手指上蹒跚,针孔后面牵着一根短短的红线。当最后一次把针穿过那块棉布,文奶奶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去找红线了,她的生命已经不足以支撑起第二根红线的长度了。太阳从屋顶缓缓爬下,又悄悄地爬上了文奶奶的脸颊。暖黄色的阳光安静地看着文奶奶,粗棉布躺在手里,文奶奶也是安静的。
村里人合伙办完了文奶奶的丧事,儿子儿媳已亡,孙女李新至今未归,一场丧事,一个摔碗点灯的人也没有。那条板凳被大家忘在了门口,大门敞开着,板凳正对着门外,一如既往地安静。
文奶奶是个妙人,也是个可怜人。颤颤巍巍的绣花针刻写着似蚊似蚁的柳叶状字体,虽为女子却独立刚强,从不受人掣肘,文奶奶是个顶好的人。
一年,一个由七个鬼子组成的小队不知怎么找到了这个十分偏僻的村庄,大家当即决定往山上跑。老少先走,年轻力壮的断后,不管什么天灾人祸来了,都是如此。可他们的锄头只刨过泥土,刀只杀过鸡鸭鱼狗,论杀人,哪能胜过扛着枪炮的鬼子。文奶奶的儿子儿媳便是在这场祸事中没了性命。
父母突亡,李新却愣是一颗眼泪也没流。她和村里其他人一起清理尸体,挖坑、洗帕、擦净他们的脸,帮他们入土为安。大家沉默地接受着他们世界的变化,看着受到惊吓的鸟儿重新回到了树上,曾经生活在地上的人去往了地下。
安静的冬天过去,枯树开始长出新芽。县城里突然传来有八路军路过的消息,和往年春天一样,村子里又热闹起来了。可以跟着八路军去打鬼子的消息在李新的胸腔中燃烧,激动的心情像火苗一样愈燃愈烈,她一定要去。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文奶奶就知道,自己这个唯一的孙女肯定要去的。国恨家仇,儿女同担此责,她又怎能做到不去呢?
踏出家门,背身一去,便是生死难测,归期不定。往往,战打完了,去打仗的人还没回,等的人却先走了。
“大娘,请问李新同志家在哪里?”不知过了多久,几位穿着得体的年轻人来到村里寻问。
“李新是谁?我不认识,找错了吧。”“李新娃娃,会不会就是文秀的那个孙女。”“好像是叫这名,她家就在里面巷子,门下还放着一张旧板凳那个屋,进去就可以看到了。”在村门口休息的人三言两语就得出了结论,主动说领他们过去。
“李新很久没回来了,自从说跟着军队去打鬼子就没信了。你们要找她干啥,她奶奶也去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需要啥的找我们就行。”
“很抱歉,我们是来送李新同志回家的。”
村里人先是惊讶,后来也觉得应该如此。是啊,文奶奶的孙女定是顶好的。
风无忧无虑地吹,杂草肆意地长。屋子里摆了条板凳,上面放着李新的骨灰盒。屋外坐着条板凳,那是文奶奶等李新回家的板凳。
(作者系外国语学院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