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水
巷里流年
那条封存着我的童年的巷子,临河。河水碧绿如玉,镶嵌在一堆堆沙石之间。依旧记得幼时,同四五个邻家孩子结伴去游泳,他们在河中央嬉戏,忘乎所以。或许是有些害怕吧,我独自一人在浅水滩上走着,石头硌脚,上面却生着一层湿滑的淤泥,冰凉的水漫过脚踝,有奇异的触感在脚底生长。他们见我不下水,边笑,边用手舀水泼我,嘻嘻哈哈之间,便都湿漉漉地回了家。河附近有一个早已被废弃的小渡口,静静地守在河流拐道处,夕阳焚烧西山时,被染成橘红的渡口与河流相依为伴,倒也成了风景。
巷子边上是广袤的田野。那时大人忙碌,我们小孩子的闲暇时光却如疯长的稻草,是一茬一茬用不尽的。于是常常在午后,兴高采烈邀上小伙伴,成群结队地去探索:或各自挥舞木棍朝田野深处走去,浸入荒诞的冒险幻想;或躺在大片野草上,顺手捉几只小虫,抬头看云朵千变万化。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狗尾巴草之战”了:寻一大丛迎风招摇的狗尾巴草,摘下长长的一根,插进身后的裤兜,把它当作自己的大尾巴,愉悦地扭来扭去,然后趁别人不注意,突然用有穗的一端去蹭他,被蹭到的人就算输了。在蓝天的深沉凝视下,我们奔跑、跳跃,欢声笑语掀起阵阵波澜。
巷子口,山丘一般的沙堆连绵起伏,最喜欢和伙伴们忘我地跑上跑下,直到衣裤上的沙粒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褐黄色的光芒,直到双腿彻底地成了“泥塑”。沙堆也是过家家的绝好场地,把从田野里挖来的不知名的草根与一捧沙搅拌均匀,再掺上路边的积水,便算是珍馐佳肴。记得曾经花费一整个下午,将一个沙堆挖成了一座结构复杂的城堡,在我向别人炫耀时,沙堆轰然坍塌,呆愣一会儿,似乎不觉得心情很坏,反而和伙伴对视一眼然后大笑不止。
巷子里,各家门口常坐着人,或是做着家务,或是聊着闲篇。傍晚,辟了点地、种了点菜的伯伯婶婶们,脸上绽放着疲惫而满足的笑容,他们互相打着招呼:“吃饭了啰?”
“哎!刚从田里回来?”
“是嘞!”
“今年菜种得好哦?”
“好得很!”说罢,一捆新鲜的蔬菜就递了过来,“拿回去煮了吃,可嫩!”
巷子里,哪家做了包子,炸了豆腐,或者其它小吃食,都会热情地给邻居分一点,这些是朴实的情意,大家都会笑着接过,下次自己动手做了,也会这样分享。
闷热的夏天,巷子里有条通住田野的小岔道,夜间凉爽的风源源不断,这里自然聚满了人,三三两两地或站或坐,摇着大蒲扇,说些野闻趣事、家常八卦。见着我们孩子在疯玩,叔叔阿姨们都微笑着,用爽快而利落的声音说:“喔哟哟,小崽崽们一个一个好伶俐!”七八十岁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们则和蔼可亲地招呼我们,一人一颗糖,语重心长地说:“吃完了,把书读狠哦!”
那时候,父亲晚饭时会慢吞吞地饮完一小杯家酿的番薯酒,然后红着脸,将一卷凉席夹在腋下,晃晃悠悠地爬上天台,铺开凉席,躺在上面,惬意地眯起眼睛,享受晚风的抚慰。夜空如盖,笼罩四野,星星仿佛破碎的玉石,随意撒落,闪烁光亮。我攀坐在天台边缘,双腿悬空,自在摇晃,向远方望去,其下,霓虹灯火从不喧宾夺主,在街道的罅隙里安分守己;其上,繁星如水,蔓延千里。
多年后,我倚靠窗台,静静地俯视这条小巷。风轻轻地吹,稀薄的日光被密密的树叶滤成细碎的斑点,游走在冰冷的地面上,孩童成群地在嬉戏打闹,清脆的笑声惊醒那一墙蔷薇,妇人们闲散地坐在自家门口,剥着豆子,择着青莱,隔着粗壮的桂花树和枇杷树聊着家常琐事。我在一种沉重而无言的落寞中回忆起自己幼时与这条巷子的点点滴滴,看着巷子缓缓沉入旧日时光。
巷子旧了,流年老了,我们也长大了。看见孩子们做着我们当年做过或没有做过的游戏,看见现在还存在的或已不复存在的人和事,想,原来时间是锁不住的,它只会褪淡成模糊的记忆,留给我们一份感慨:感慨生活的消逝,竟这般恍惚如梦;感慨命运的碑文,竟撰写得这般令人唏嘘;感慨记忆这桩悬案,竟这般扑朔迷离。
(作者系化工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