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5-4-2

□陈斌

林哑巴

林哑巴应该有三十多岁了。

听村里的老人说，林哑巴真名叫林为民，当初林老太爷把他从山里捡回来的时候,高烧不断，连着喝了好几天的药，烧是退了，却永远不能开口说话了。几年前林老太爷去世了，林哑巴从此没有了依靠，一个人住在挨着村庙的破屋里，白天就各处游荡帮人干活，挣点吃食，晚上就在破屋里和衣而睡，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坦然。

林哑巴不会说话，所以林哑巴喜欢听人说话。没有活干的时候，林哑巴就爱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或是棋局，或是闲话，或许孩子们疯闹着的游戏。他的脸脏兮兮的，但是常年挂在脸上的笑容却很干净，很天真。

林哑巴岁数大但心智小，喜欢跟小孩玩。村庙是村里小孩去上学的必经之处，每到上学的日子，林哑巴就爱蹲在村庙旁的石墩上，逗一群背着书包、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小孩子玩，一会把这个小孩的书包抢过来，惹得孩子气急败坏地哭了起来，一会在那个小孩的兜里抓入一把沙子泥土，引得一群小孩捡着石子追着他跑……“林哑巴，臭哑巴，好吃懒做没人夸。”这群孩子骂完，接着上学去了。林哑巴听到孩子们这么说，总会呵呵笑起来。

林哑巴嘴笨心明。有一回，林哑巴正趴在河边仔细地观察着河里的小鱼，远远地望见一群学生模样的人奔向村庙那边，有的拿着棍棒，有的握着砖头。林哑巴隐约感觉到不对劲，跑着跟过去了——原来这帮半大孩子是要聚众打架。看到这帮人如墙一般团团围住两个手无寸铁的学生，林哑巴二话不说就上去把他们推开，试图跟他们“讲道理”，可林哑巴咿咿呀呀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脸涨得通红，伸出手比划了一通，可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臭哑巴，关你什么事，赶紧滚！”个高的那个吼道。林哑巴更加激动起来，额上青筋暴起，比划的手指猛烈地颤抖着，上下不停挥动，可依然没人知道他想说什么。那帮人不耐烦起来，干脆把林哑巴一块揍了一顿。林哑巴站起来，身上有好几处明显的淤青，衣服也给扯得稀烂。可他只拍干净了两名学生的衣服，又挂起了熟悉的笑脸，指了指村里，让他们赶紧回家去。

林哑巴水性好，全村人都知道。林老太爷尚在的时候，常带着林哑巴下河去抓鱼捞虾，小小的人儿跟着大人一步三试探，慢慢地也就练就了一身弄水的好本领。村里小孩调皮，村子离水又近，三天两头总有个把落水的，不过他们并不十分担心，因为每每到了危机时刻，林哑巴就会从天而降把他们救上来，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林哑巴每次救人后，却不受人家半点感谢，只是扬着熟悉的笑脸，摸摸孩子的头，对着孩子妈比划一通，孩子妈看不懂，也就心存感激随他去了。

林哑巴爱笑，见过他的人都知道。老爷子下棋输了，他笑；年轻人高谈阔论，他笑；跟孩子们玩耍，他也笑。甚至林老爷子没挺过去，撒手人寰了，他也只是沉默个几天，就又把脸上的笑容挂好，继续过日子了。

最后一次见到林哑巴，是在今年春天。连着下了十多天的大雨，河水泛滥，村里的庄稼淹了大半，沿河的土路被冲刷得十分松散，稍微用力往上一踩，就会深陷下去。

那天，临近傍晚，林哑巴看到大多数孩子都背着书包回家去了，偏偏有几个小孩还在那河边脱了鞋踩泥沙玩。林哑巴担心得不得了，连斗笠都顾不上拿，边跑边咿咿呀呀地叫唤，想要提醒他们不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玩。可还没跑出多远，就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径直掉了下去！另外几个小孩看到有人掉下去，立马就慌了神，立在原地一个劲地哭。林哑巴一下跳入河里，河水浑浊不堪，哪怕林哑巴水性好，也摸索了好一阵，才终于把小女孩从水里拖出来。把她救上岸后，林哑巴感觉到小腿一抽一抽地痉挛着，可小女孩依然哭个不停，手指着河面，意思是她的书包还在水里。林哑巴懂得她的意思，毫不犹豫，又一次跳入了河水中。

这次下去之后，林哑巴却再也没能上来。

“林哑巴，臭哑巴，好吃懒做没人夸。”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别人这样骂林哑巴了。村里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某天，老年人下棋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问年轻人，年轻人摇摇头说不知道，又问孩子们，他们也说不上来，但他们都知道确实是少了什么，他们想啊想，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作者系文学院2023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