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0-4-3

□汪苗

告 别

外面下着好大的雨，所有的树木都摇摇晃晃，像正在被海上风暴袭击的无助长毛怪人。此时此刻，我正坐在一张不一般的木头桌子上。大人们说他不一般时，总是带着厌恶的表情，因为他有点跛脚；我说他不一般时，是发自内心地赞赏他，他叫飓风。他是我的跛脚战士，是身经百战的海上英雄。没有他，我就无法在海上航行。坐在他身上，就像坐在一艘于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里，总是能经历无数令人激动的事情。我是船长，我正开着我的小船，航行在海上。

我知道这是一张断了一截桌腿的桌子，可妈妈说什么也不会给我买真正的船，哪怕是小小的玩具船。妈妈说没钱没钱，你怎么不向别的小孩那样踢踢足球什么的？

也许妈妈不知道，吃了白大褂叔叔给的药丸，我没力气踢足球，那些经常在球场上奔跑的怪物们也从来不带我玩。他们把我推倒在草地上，用足球砸我的肚子。

我轻轻地摇晃着桌子，他有节奏地摇摆着，外面电闪雷鸣，雨下的更大了，我的船更剧烈地摇晃起来。一个巨浪袭来——我把粥弄洒了。爸爸因此打了我一顿，还叫我罚站。我暂时离开了我的小船，不过没关系，我还会回到船上去的。

爸爸妈妈总是吵架，他们总说钱的事，总说我“脑贪”，我不知道“脑贪”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爸爸会因为这个打我，边打边骂我废物。爸爸打我时我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不掉。因为飓风在家里，他就算看不见，也能听见啊！我可是船长，船长是不能轻易哭泣的。

妈妈很爱问我一个复杂的问题，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我想跟谁生活。我不知道什么叫不在一起，如果我和飓风不在一起，我想那就是书上所写的“痛苦”。我不希望爸爸妈妈痛苦，那时海上的天气总是很阴沉，我除了抱着飓风，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年六月，妈妈把飓风处理掉了。我在垃圾车里只找到了飓风的残骸，一块橘色的皮肤。我把它拿回家，夹在航行日记里。

等我再长大一点，发现没有人喜欢不稳的桌子。那些曾经坐在我对面、我旁边的人，告诉其他人这张桌子是坏的，就像他们大声告诉别人我是“坏”的。

我一直没有船员，我是一个孤独的船长。这也没什么，我可以一直独占船上的美景。我会驾驭所有摇摇晃晃的桌子，它们有自己的风格和节奏。我想，船长应该是个音乐家，这样他就能聆听船身和海水碰撞时交织在一起的旋律，知道如何根据这些旋律驯服缆绳、桅杆、绞车和天线，知道一望无垠的大海和广袤神秘的天穹如何交相呼应，在自然和命运的交织下引领着船只向古老的生命源头进发。

学校食堂里有一张桌子，它的右腿短了一截。我经常旷课去感受那张桌子。只要我的小船开始晃动，我的心灵就跟着舞蹈。一年来，我不知开着这艘船出了多少次海，它载着我去过一个个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

这艘船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给他取名叫飓风。

不久后，学校要搬迁了，食堂里好多桌子都要卖掉。我看见我的小船在大卡车上望着我。我哭着跑过去，一边祈求司机说我要那个桌子，一边拿出了我的存钱罐。司机把那张桌子搬下来，走的时候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从此以后，我去哪里都要带着这张桌子，否则我不会喝水也不会吃饭。妈妈把飓风关进一个小黑屋，威胁我如果不去上学就把它锯掉，我只得照做。没有飓风的日子真的太坏了，同学们往我椅子上倒水，我的饭盒里有鼻涕纸，我的课桌上刻着五颜六色的犯冲的大字。这都没什么，可是我不能离开飓风呀！

放学了，我跑得很快很快，比汽车都快。想着我的飓风，我要去把飓风救出来。

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

小黑屋上锁了，我没有钥匙，只好从外面的窗户爬进去。我绕到楼外，小心翼翼地沿着水管攀爬，很快就爬到了窗户外面。我终于能见到我的好朋友了！我慢慢拉开窗户，小屋子里很暗，我打开了手电筒。我看见，飓风从中间裂开，断成两半，凄惨地倒在地板上。

啊，我的小船！

我觉得喘不上气，脸颊发烧。我想大喊些什么，却感到喉咙被堵住。隔着一层防盗网，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它。

雨开始下了，所有的一切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衣服也全都淋湿了。可我不在乎，我只想看着我的小船，做最后的告别。

妈妈汽车的喇叭声响起，离别的时刻到了。

我轻轻地对飓风说，再见。

妈妈下车时，我递给她一把伞，我们打着伞并肩走回家去。我想，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船长了。

(作者系文学院2023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