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思友
春秋笔
我跟在夫子身边,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春秋了。
兴许是自他五十五岁起周游列国时,便跟着他了。在我的记忆中,夫子是一个魁梧但和蔼可亲,博学而平易近人的真正君子。同时,他也有死板的地方——十分恪守礼节。当然,正是这死板之处,才使夫子的精神更加难能可贵。
初到卫国时,国君夫人南子求见夫子,说是钦慕其博闻广识。当时子路坚决反对,因为那位南夫人姿色妖媚,恐夫子见了她会有失礼之处。夫子很坦然,他说只要恪守礼节,什么红颜祸水都只会是红粉骷髅!最终夫子赴会,据说很合礼节,南子在帷帐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夫子也回了礼。不过离开后子路还是劈头盖脸地说教了他一番。什么?你说子路这样是不合弟子礼节?哦,这正是夫子的可爱之处,他从不介意弟子数落他的任何错谬。我甚至听见,夫子还委屈地嘟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动……”支支吾吾地,好似在念方士的咒语。
后来几经波折,踌躇满志的夫子又折返鲁国。这时他五十八岁,百般聊赖,一事无成。我们周转列国,笈游天地,经过曹国,又到了宋国,之后连续跋涉郑、陈两地。在陈国,我们无处投宿,也断了粮,几乎陷于濒死的险地。夫子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但我从未见到他有一丝绝望。当初颜渊那小子问夫子,什么是仁。夫子沉静地回答道,克己复礼是仁,一旦做到克己复礼,天下都会赞许你的仁义。
可我想问问诸位:谁赞许过他的仁义?除了他老人家的少数几个弟子,有谁真诚地爱戴他、推许他?老聃不赞许他,自老聃骑牛过函谷关,西去大漠后,夫子连向他证明的机会也没了。晏婴沮伤他,楚狂讽劝他,齐景公、卫灵公不重用他,桓魋欲杀他,而三桓更欲除之而后快!他所谨守的礼,所捍卫的乐,从未有益于他!桀溺曾通过子路向夫子表达这样一句话:“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我依稀记得夫子闻言怃然,喟叹道:“我怎么能和鸟兽为伍呢?我不是他们二人的同类,又是谁的呢?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有谁能理解他在礼崩乐坏恪守礼乐精神的坚持?在陈国堕入那般窘困境地,他依旧正衣冠、谨礼节、弦歌不辍,时时宽慰弟子。几番辗转,他来到郑国都东门,却与弟子走散。有人见到他,对他弟子说,城东有人累累若丧家之犬。后来这话传到夫子耳中,他也只是淡然一笑。
这年,他六十岁,年至花甲,自觉耳顺。
直到他六十八岁才返回鲁国,结束了十三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因弟子冉有的缘故,他才受到季康子的“重用”。他安定下来,打算潜心著书。
然而,天不遂人愿。次年,长子伯鱼死去,夫子办完丧事后,在烛灯下沉思一宿,彻夜难眠;又一年,爱徒颜回离世,夫子箪食瓢饮,竟破天荒没守礼节,执箸敲瓢,哀歌久绝;第二年,鲁公西狩获麟。夫子以为不祥,绝笔于此,呕心沥血的《春秋》就此结卷,他喃喃自嗟,“吾道穷矣。”
其后,与夫子“相爱相杀”的子路在卫国内乱中被剁成肉酱。那一天,夫子收到传信后,沉吟良久。据信上说,子路是在与人争斗时,因冠偏斜于正位,打算以手扶正冠冕,这才被人杀害。在经历丧子丧徒丧道的三重剧痛之下,夫子,这位七尺男儿,古稀老人,涕泗交颐。
我不知道他是为子路至死恪礼而欣慰,还是为斯人永诀而伤悲。
后一年,子贡拜访夫子。夫子杖节而出,身似槁木,心如死灰。他颤抖着翕动双唇,对子贡说了句有如谶语般的话:“泰山将崩,梁柱将折,哲人将朽。”
翌年,夫子溘然长逝,葬于鲁城北泗水旁,卒七十三岁。在此之前,陈恒弑上,夫子劝季康子讨伐陈恒,季康子没有答应。这是他最后一次为礼而据理力争。
他失败了。
从夫子诞生以来,曾多次向旁人争论“礼”。或许,在历史遗忘的一隅,会有一次争执,便是鲁国陬邑的无赖小儿在夫子年幼时谩骂他父母伤风败俗,他终于忍无可忍,挥起拳头,做了平生最不合礼也最不君子的事——给那人一记重拳。
嗯?你要问我这之后的事?抱歉,我并不知晓。我在夫子死后,便被当作陪葬品,与夫子一同腐朽。为什么?因为我只是一支笔啊。
我只能记录,我不能改变历史。
——但我分明地见证了一个君子的一生。
(作者系文学院2023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