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荣娜
故乡的调色盘
语言是我童年的万花筒,我是被三种语言编织的摇篮曲哄大的。蒙古语的浑厚、维吾尔语的婉转、哈萨克语的悠扬,像三条河流,在天山脚下汇成我记忆的海洋。
蒙古包里有我的“自然词典”。爷爷是蒙古族牧马人,他的蒙古语带着草汁与风沙的味道。他教我辨认云朵:“那是查干腾格里(白色的天空),明天会下雪;那是乌兰哈达(红色的山岩),太阳要落山了。”八岁那年,他把我抱上马背,指着远处起伏的山丘说:“看,那是敖包,我们的祖先在那里和风说话。”后来我才明白,蒙古语中敖包不仅是石堆,更是人与自然的契约。每年祭敖包时,爸爸会用柏树枝蘸马奶酒洒向天空,那些古老的祝祷词像长调一样盘旋,让年幼的我第一次懂得:语言原来是有重量的。
巴扎里烹饪出“语言杂烩”。我曾走进喀什的牛羊巴扎。维吾尔族大叔举着沾满孜然的烤肉串吆喝:“皮亚曼!皮亚曼!(朋友!)”哈萨克牧民牵着羊群用汉语讨价还价:“三百块?你要把我的巴特尔(英雄,指头羊)买走吗?”我蹲在卖玛仁糖的摊位前,看维吾尔族老奶奶用木槌敲打核桃与蜂蜜,她教我用维吾尔族语数数:“比尔(一)、西克(二)、玉曲(三)……”这些音节沾着麦芽糖的甜,至今仍粘在我的舌尖。
转场路上飞扬着“流动诗歌”。哈萨克的邻居阿依古丽姐姐出嫁时,整个夏季牧场都飘着冬不拉的琴声。她的父亲——一位阿肯诗人,在送亲仪式上即兴弹唱:“燕子飞过九座山,影子留在第十座;姑娘离开家的门,歌声留在阿塔(父亲)的心。”我当时不懂,为什么阿依古丽要哭着笑。直到多年后读到哈萨克谚语“迁徙的毡房下,永远养不出脆弱的根”,才明白游牧民族用歌声把离愁酿成了酒。
风俗是生活的狂欢节。在新疆,节日从不是日历上的符号,而是大地裂开的缝隙,让平凡日子淌出蜜来。
那达慕有马蹄踏出的心跳。十五岁那年的那达慕大会,我作为“编外选手”混进了赛马场。巴图大哥把缰绳塞给我:“安荣娜,马耳朵往前竖就是高兴,往后贴就是生气——比男朋友好懂多了,啊哈哈哈哈哈!”我骑着枣红马冲过终点的瞬间,观众席爆发出蒙汉混杂的欢呼。
古尔邦节是镶着金边的日子。维吾尔族同学阿依娜古丽的家,是我记忆里最斑斓的调色盘。她妈妈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准备:用茜草染红鸡蛋,用桑葚汁在馕饼上画花纹。节日清晨,她家院子的葡萄架下摆满镶金边的瓷碗,装着巴旦木、杏干和染成彩色的羊骨头。
转场季孕育出移动的史诗。每年六月,哈萨克牧民的转场队伍会经过我家草场。三百多头羊像云朵滚过山坡,骆驼驮着拆散的毡房骨架,妇女们边走边搓毛线。我总追着阿依别克大叔问:“为什么要把家背在身上?”他指着怀里的冬不拉说:“你看这琴箱空着能响吗?哈萨克人的心啊,要装着草原才唱得出歌。”去年回乡,发现他家帐篷里多了太阳能板,但绣着鹿角纹的毡毯依旧铺在正中央——有些东西比迁徙的路更顽固。
当长沙的同学问我“新疆是不是到处是沙漠”,我总会翻开手机相册:蒙古族孩子在用无人机放羊,维吾尔绣娘在抖音直播绣花帽,哈萨克青年骑着摩托车赶牛——传统与现代像天山雪水与戈壁烈日,在碰撞中蒸腾出新的彩虹。去年冬天,湖南的朋友去禾木村游玩。只记得她裹着哈萨克族大衣学挤牛奶,被牛尾巴甩了一脸冰碴;在喀赞其的维吾尔茶馆,她跟着热瓦普琴声晃脑袋,结果把玫瑰花茶洒在绣花桌布上;临别时爷爷送她蒙古刀,她紧张地问:“这能过安检吗?”全家人笑作一团。
我知道,那些语言、歌声与味道,早已化作看不见的脐带。无论我走到哪里,脉搏里都跳动着新疆的风,呼吸间都是塔克拉玛干的沙。而故乡最神奇的魔法,莫过于让每个离开的孩子都成为一粒种子——身体漂泊在异乡,根却永远扎在多民族交融的春天里。
(作者系文学院2023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