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4-4-3

□姜心如

奶奶的后座

奶奶个子小小的，骑着一辆大大的踏板摩托车，远远望去，有种孩童驾驭水牛的滑稽之感。上个月我回浦城老家，她照例来村口接我。停车时，先从车上跳下，与摩托车并行走上两步，等到车停了，她便用瘦小的身子稳住。这套动作，每天做，每年做，做了千百遍，丝滑如行云流水。

小时候，奶奶就这样载我上下学。我坐在她的后座，两只小手紧紧地环住她的腰，圆圆的脸贴在她宽大清凉的花布衫上。她骑车时总喜欢与人招呼：“阿妹去洗衣啦？”“老张头，吃过未？”声音清透高亮，散入沿途人家。我则抬起头，看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买哪种辣条——是麻辣王子还是卫龙？这问题似乎很伤脑筋，比课堂里新学的数学题还要难解几分。

最喜欢的就是下雨天。奶奶取出那件蓝色的雨披，将我严严实实地罩在里面。雨披里面，自成一方天地，我只能看到，路两旁的杂草不断向后奔跑，雨水在车轮下溅开成花。除此之外很是无聊，于是我就猜到了哪：出现了一段石子路，应该是过了祠堂，这个地方车好抖，应该是石桥头。有时估摸着该到家了，掀开雨披一看，才到半路！水珠顺着雨披边缘一点一点滑落，连成一串一串的晶莹剔透的珍珠，好像是《西游记》里的水帘洞！雨披里有股塑料与雨水混合的怪味，我却很喜欢。灰蒙蒙的天空，时而有几声惊雷，时间仿佛也放慢了脚步，只有奶奶的温暖的后背，摩托车的轰轰隆隆。

奶奶常遗憾自己小时候家里穷交不起学费，只上过几天学——“我是不识字嘞，我要是识字……”言语之中满是骄傲与无奈，可她却有惊人的记忆力。村中大小事务，谁家嫁娶，谁家添丁，她都了然于胸。每日里辛勤劳作，至今不肯闲下半分。她打牌时总是不言不语，最后总能成为赢家！她的人脉遍布四乡八邻，往往人还未到，招呼先至……

奶奶眼中的我，有时也是极厉害的。她会戴起老花镜，看我每天到底在手机里看些什么。上网课时我总开二倍速，她静静坐在我旁边听。等放完视频，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慢慢问：“这么快一闪一闪的，你都能看清楚啊！”她埋怨我们在家庭群里总是打字让她摸不着头脑，爷爷又没有耐心一个一个字都念给她听，我就给她设置了微信关怀模式，教她点按文字便会自动朗读。她听到此功能，连连说“厉害！厉害！”，仿佛见了什么法术啧啧称奇，四处炫耀。至于存号码、设闹钟这些“雕虫小技”，更让她觉得自己的孙女有了通天本领。

“有空就多打电话跟我聊聊天，不要经常回家，车费贵，钱难赚。”每次挂电话前，奶奶总是说这几句话。然而有时，我竟不知如何与她分享我的生活。首先要将我生活中的概念转化为她所能理解的言语，把“加班”说成“干活晚了”，把“点外卖”说成“叫馆子送饭”；然后还要要将普通话转译成浦城方言，我虽然在老家上过几年学，家乡话却依旧生疏，这双重转换，实非易事。每每这些时刻，我便想起儿时在雨披内猜度的游戏，现在倒过来了，是她在努力想看见我的世界到了何处。

回家那日，奶奶给我做了土鸡蛋、土鸭蛋蛋汤，还有烧仙草——老家话唤作“新娘菜”，至于为什么这么叫呢，回家我要好好问问她。上次过年回家，我想喝豆浆，她已做完了豆腐，却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杯热腾腾的豆浆来。

老搪瓷杯摸着暖暖的，泡泡不断从杯底冒出来。

（作者系法学院2024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