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的精神基因与艺术特色
文/谭伟平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史上,乡土文学中的家族小说占据了很大的板块。王跃文的新作《家山》,以中国南方沙湾村陈家五代人为切口,将中国乡村近百年的历史风云徐徐展现出来,草蛇灰线般描绘了华夏民族现代百年历史进程,是乡土中国文学或家族小说的新收获,可以谓之中国乡村百年变革的历史教科书和民族史诗作品也不为过。作者以自己的家乡为观察点,在文学的原乡、原地、原点创作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探索与创新,将中国乡村的民族基因与精神底色,艺术地勾勒出来了。这部小说,与王跃文其它小说相比,有着迥然不同的叙述特色和艺术风格,小说用风轻云淡的口吻,在看似波澜不惊的叙述中,却将中国民族基因与精神底色和盘托出,体现出中国乡村无比强大的精神力量。
一、赓续传统基因,彰显大义美德
站在时空的结合点上,以中国乡土和中国家族内容为创作母题的优秀小说很多,而王跃文的新作《家山》,却独辟蹊径,作者以湘西一个山村为切入点,以新时代新视角为历史背景和创作出发点,以家乡的历史演变为观察原点,通过大量的典籍考证与研究,对家乡的生活历史与伦理逻辑,做出了自己新的书写与思考。
作品中用相当篇幅描述了两个“大办”:大办水利(红花溪水库)、大办教育(沙湾国民初级小学),这其实也是这部小说的两条叙述结构主线。既体现了耕耘为本的传统基因具有非常强的生命力,又体现了教育兴村的经济之道和文化文明之导向。
小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是简单重复耕读传家的动人故事,而是站在历史文化发展的高度上,写出历史背景下耕读传家的新旧之争与新旧之变。旧的田赋制度不合时宜,虽然几经变革,仍然捉襟见肘,不堪重负,只有彻底的革命,才有新的生机。旧式私塾教育,也不能起到启蒙的作用,只有新式的教育体系,才能培育创造充满活力的新人。在传统的形式上进行新的挖掘,在耕读传家的历史长河里,写出旧路(旧制度旧秩序)的千疮百孔、蹒跚踉跄,描绘新路(新人新事)的曲折与顽强。正如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一样,教育是国民的命脉。大兴水利与普及教育,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小说以这两大主脉为结构线索,去组织故事情节,臧否人物对错功过,评判历史是非曲直,认识传统文化长短优劣,为未来留下了宝贵的艺术图鉴。
1.突出重教本色,维护家族荣誉
沙湾国民初级小学的成立,不只是沙湾村民政治文化教育生活的一件大事,也是中国乡村发展的一个缩影,是中国传统文化重教本色在乡村中的生动体现。由陈劭夫题写的办学碑文,开章明义写道:“国家之强弱,关乎国民识字之多寡。是故有识之士,莫不以广兴学校普及教育为目前救国之急务。”(《家山》第256页) 教育关乎国运,关乎子孙后代,关乎未来,已成共识,也是维系中华民族的根基之所在。一个家庭、一个村落、一个宗族、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能薪火相传,兴旺发达,与教育息息相关。《家山》以小说的形式,形象地阐明了教育在中国乡村的重要意义——教育才是家山的重要基石。
家教家训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维护家族荣誉几乎是家庭成员与生俱来的本能,是溶化在血液中的自觉行为。《家山》在这方面的描写也是十分突出的。如为家族增光添彩的劭夫,成为沙湾村人人景仰的大英雄。刘桃香闯进县衙门赢了官司,让众人佩服,被誉为“乡约老爷”而美名扬天下。而身为知根老爷的陈齐树,因为儿子五疤子坑蒙拐骗,成为沙湾村人人避之的“另类”,让他在村子里抬不起头,也给其家族蒙羞。
在《家山》里,体现了多以规劝、教化为主的传统文化方式,凸显出道之以德,以德化人;齐之以礼,教以人伦的思想文化基因,从而使《家山》染上了敦厚恭俭的文化基因原色。
2.彰显大义美德的家山伦理底色
《家山》通篇彰显的是中华民族的大义美德,我们可以从佑德公、逸公、有喜等人物身上,探视到民族传统美德的波光粼粼,小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中华传统美德的博物馆。
近现代中国所出现的苦难与危机,在《家山》中均有反映。作品在描写这种苦难与危机的同时,更是表现了人们抱团取暖、扶危济困、生死相依的大义美德,如作品中描写沙湾村众人对抗战出粮出物的踊跃;对洪灾过后相互救济的描写,都感人至深。这在很大程度上传承了的是中华民族的道德基石,是中华民族得以生生不息延绵不绝的重要原因。扶危显大义,济困是美德。
从《家山》里,作者还巧妙地在扶危济困的描写中,将对弱者的同情转化为对革命的向往。比如齐峰初建革命武装遭到围剿时,沙湾村民将村中的“红属”护送到山里保护起来;齐峰假死时家人及村民对他的态度;佑德公从带头积极完赋税支援抗战,到后来带头抗粮抗税等等,这些故事描写,真实自然地表现了当时的民心向背与历史潮流的发展。
《家山》是用人物的行动与语言,来表现这一伦理底色,如作品中写道:沙湾流行不少典故,“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是说人不要贪图和自身不匹配的事物, “拖檐底下定规款,见不得人”是讽刺只顾个人利益的、不一碗水端平的人,作者用这种沙湾人独有民间俚语来形容、议论和评价人,既充满了诙谐风趣,又形象生动地体现出民间“识好歹、知善恶”的伦理评判标准。读来在会心一笑中非常容易接受和认同这一民族共识。
书中既有出身教师的向(远丰)乡长、朱(显奇)县长这样有道德沦丧的冷色人物出现,也有逸公、佑德公、有喜等这类近乎道德完人的暖色人物塑造。他们的造型都染上了浓厚的道德取舍,这种道德取舍既有强大的传统文化基因,也具有浓厚的民间伦理底色,它也是传统乡村治理的调色板,在民间具有很强的约制力,是维系乡村秩序不可或缺的隐形手段。
3.呈现出亲情友情为最大财富的意识
中国传统文化的集中体现是仁义礼智信,在这背后支撑的最根本的基石,是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亲情友情。以各种血缘姻缘关系扭结在一起,组成了中国最基本的社会结构。在《家山》里,徐徐展现的,就是这一亘古未变、亘古难变的社会结构图。
作品开篇写四跛子陈修权杀外甥引发的官司,以及后来让桃香生的儿子过继给姐姐家,以及佑德公对家庭与家族竭尽全力的维护;逸公对弟弟一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式的宽容,都是这一意识的折射。
作品对陈有喜这一人物的刻画,是小说所表露出来的视亲情友情为最大财富的集中体现。这个形象的塑造,是以往作品中没有的,填补了现当代文学形象塑造的空白。
陈有喜出身低微,八岁就来到佑德公家,跟着佑德公做事认字算账,名义上为佑德公家的长工,实际上成了佑德公家的管家。他头脑灵活、虑事周到,一人可当几人用,佑德公并不将他当作下人看待,而是视为家人,小到开抱棚,大到主持婚丧嫁娶,大小一应事宜,均放心交给他去料理,这还不够,干脆将有喜认作自己的孙子,并通过联姻成为姻亲家人。有喜虽然离开了佑德公家,但他仍然心挂主家。他对主人家及沙湾村的全力帮助与维护,赢得了全沙湾村的一致认同。所以才有后来扬卿推举他担任红花溪水库修建的总指挥,他也不负众望,圆满完成了这一工程。可以说,有喜这个人物是《家山》人物谱系中最具传统亮色的形象,他的出现,彰显了传统文化影响力的强大!后继有人是刻入中华文化骨髓的元文化,那么,视亲情友情为最大财富也就理所当然了。
二、一叶而知春秋的乾坤笔力
《家山》的笔力主要落在一个较为偏僻的湘西沙湾村,但我们从书中完全可以感知到时代的波谲云诡,由此可见作者掌控长篇小说结构的高超水平。
1.从一村一隅窥社会风云
有人认为:“王跃文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新时代的作家,在新时代的历史背景和新视角下,返回时间深处和历史深处的家乡,对家乡中传统的生活与伦理做出新的书写与思考。”王跃文也反复多次提到:“深刻认识到乡村是最大意义上的中国”。因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在乡村,乡村之中蕴含着丰厚的精神资源值得当代人去重视和挖掘。无论我们走到多远,见识多么宽广,都不能也不会忘记曾经出发的乡村。小说叙事的范围虽然没有超出一个县,而落笔主要在一个村——沙湾村,但我们能从中可以感觉到时代风云的激荡变化。一叶而知春秋,这既是小说的逻辑切入点,也是许多评论者所赞誉的“史诗品格”。
2.从一族一家察世风变异
《家山》主要写了沙湾陈家五代人:远字辈逸公、达公、放公,扬字辈扬卿、扬高,修字辈修福(佑德公)、修根、修权(四跛子)、修碧、修岳,齐字辈齐美(劭夫)、齐峰、齐树、齐岳,有字辈有喜、有仙(五疤子)等,在这些人物描写上,个个都富有代表性,或者是阶级、阶层的化身,如佑德公、齐峰、有喜等;或者是时代精神的化身,如逸公、齐美(劭夫)、桃香等;或者是宗族家族的化身,如扬高、齐树、朱达望等。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精彩的故事,但小说着墨最多的是三个人物:佑德公、扬卿、齐峰,他们代表了三个阶层,走的也是三条路径。
在这样一个家族高度集中的族群社会里,彼此之间都知根知底,为人行事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每个家庭及代表人物在时代风云激荡中,都打上了本家族的时代社会烙印,如逸公的豁达明理——作为前清的知县,不问世事却关注社会;扬卿的执着坚定——修水库办教育,成就他信守技术报国的夙愿;佑德公的仁义乐善——是沙湾村实际的主事人,乡贤中修行道德的楷模;齐美(劭夫)、齐峰的革命精神——艺术地表现了中国共产党为什么会诞生并在中国迅速发展壮大的原因……小说虽然落笔于沙湾村,写的大部分都是家长里短、烟火人生。但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与重大的历史事件直接关联着,可以说,家国同构的关系在小说中得到了形象和直接的展现。
3.从一赋一征看乡村治理
在《家山》中,虽然也出现了六任县长及乡长、保甲长们等肩负乡村治理的官吏们,但“治理”的主要内容就是征粮与征兵,小说写佑德公拜见多任县长,通过佑德公的言行观察与心理活动,透过一赋一征,写出了政权更迭的历史必然性。如他为县长李明达出主意“赋从租出”,为此出台了《倡议书》,完成了一次税赋征收改革,但利弊互见。小说写佑德公从带头积极完赋交税支援抗战,到后来带头抗粮抗税,其中故事值得玩味,从侧面反映了病入膏肓的腐败政权无法逃避的灭亡命运。
4.从一山一水知时代更迭
在《家山》中,有一段描写,写扬卿回忆他们三个小伙伴在万溪江游泳的情景,看近知远,寓意深远,三个当年的小伙伴,后来都成了沙湾村走出来影响时局的大人物。
王跃文在谈创作体会时说:“正像佑徳公家娘井的水会流到长江和东海,沙湾村父老乡亲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酸甜苦辣都连着波谲云诡的时代和灾难深重中浴火重生的中国。我力图把这部小说写得扎实、丰富、辽阔,追求我理想中的史诗品格。”齐天界的抗日武装的组织,后来奠定了湘西纵队的基础。从小在万溪江水里泅水的三个小伙伴:扬卿、劭夫、齐峰,随着时代的推进,都成长为社会的栋梁。万溪江犹如寓言般地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万溪江汇聚了涓涓细流,奔向沅江——长江——东海,小说通过描写万溪江,演示了万川归海的历史发展规律。
(节选自第六届(2024年度)文艺评论推优活动文章类优秀作品谭伟平的《<家山>的精神基因与艺术特色》)
谭伟平,博士,二级教授,湖南省教学名师,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怀化学院原院长、党委书记。现为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湖南省和平文化研究会会长。出版专著5部,主编教材4部,发表论文200余篇。先后从事过文学评论、影视策划、歌曲创作、艺术评论、散文写作,以及文化旅游策划等。近几年在《人民日报》《文艺论坛》《湘江文艺》《红网》《湖南日报》等报刊媒体发表了《传递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和光同尘 与时舒卷》等数十篇艺评与游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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