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育珍
抱月长相对
秋日麓山脚下,抬头望望爱晚亭的枫林和云麓宫的银杏,我“山鬼”般的心灵就仿若听到山寺暮鼓里跳跃的对于自然赞叹的声音。倘若我尚保留着小孩子的慧眼,便可以看得清有形的佛道之体,便会在冥冥茫茫鸟归迟的黄昏热烈地附掌应和、与之交谈。
我十八岁懂得的道理是大学要往人间更远处去跑。春风划过无垠的山岗,秦岭上雾绒绒的月亮越清朗、寿圣寺屋檐的风铃音韵越空深,我就越要独身一人奋力跳高,跳脱渭城的怀抱,去南国大江大河衣香鬓影的新领地。青春期时孩童的天真尚未褪色,为使我狭小身躯吸纳更多审美的性灵,我不知疲倦地在幻梦里向南飞。我如愿在离别故土的黎明,看到北方最后一掬颗粒分明的秋的霜白。
流动着诗意的二里半和被桂花树铺满翠色衣裳的樟园就这样在我风尘仆仆的目前,我被四季浓稠的绿色浸泡,肩头滴落圆滑的鸟鸣。我在文学院的门口站定,后面是泉淌苔封的岳麓山,前面是霓条印水的湘江。竹和松的枝叶有时伸进北窗户来,我趴在红木桌上听唐宋文学时,神思总要古往今来地跑。文学院每间教室都有漂亮极了的书法作品,是疏狂性情的我写不来的谨严肃瘦。有天晚上我在无人的空室里低头画菩萨,无意间看到后墙的“世事亦由云迭起,我思长与月相摩”,某种澄澈的未可名状之情仿佛旋于额头,令人无限感动。
我的所谓大学,不如说我的“学之境”,此“境”是富含幽玄之姿的自然真山水,亦是使我更好地理解文学、把握文艺生活的美的“至境”。我在自然里清空襟怀,头脑纯粹,天真素朴。我在假日游荡山林,一切花的香都跳在裙角。从石阶上飞奔下来,好像脚不沾地心内无尘,仿佛是楚辞里的小山鬼。
老师谈及王维,讲到《秋夜独坐》,他目光里好像有着轻微叹息,他很轻地对我们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想必你们没有去过下雨的岳麓山吧,这种简单的字句,现在要体味起来,都是空想了”。老师讲王粲《登楼赋》,说“‘向北风而开襟’,是值得玩味的。秋冬之凛冽,登楼而开衣敞怀,其热烈的深情与气概,是风骨时代的个别。这是天才的诗人们的怪癖,就一般人来说,冬天谁肯去山上转一转咧!”
就我来说,未免觉得先生们过于悲观。山灵日日召唤,必然有臣服山深水净贪玩的小孩子。雨中的、大雪中的、春明秋夜的、朝朝暮暮的、动的静的,逐次种种,什么样的麓山我没有看过呢,常看常新,常去常爱,永不知足。
在自然至境里,我得以做性灵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