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0-4-3

□何云芳

温婉之笔掉落的叹息

——评张晓风散文

初识作家张晓风，是在语文课文《行道树》中。那篇散文的结语是“故事说完了，四下寂然，一则既没有情节也没有穿插的故事，可是，我听到了它们深深的叹息。我知道，那故事至少感动了它们自己。然后，我又听到另一声更深的叹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

这两声叹息从此留在了我心里。

我被行道树的故事打动，为它们深深浅浅的快乐和忧愁，为笔者轻轻重重的叹息。她的文字感觉是十分温婉的，情绪饱满却并不张扬。行道树的经历本可以是一种壮烈的牺牲，带给读者的感觉如倾盆大雨直下淋漓。但在她温柔婉约的笔触下，俨然是默默的奉献，如同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滋润。后来再读到她的其他散文作品，这种淡然浸透的感觉更加明显。她的作品的结语，永远是隽永入味的，让人的眼眶和心田慢慢而久久地追忆。

有人会认为作家的个人风格一定要通过加大文字的冲击力度和情感强度才能凸显出来。在这些作家的笔下，笑要笑得几近放肆，哭要哭得极尽悲决，不留余地。他们仿佛一早就预设了读者心理，信誓旦旦地下笔：你必须要看见我冷峻的神情，看见我一针见血的文字！你必须要看见我的心，我把心完完全全展露给你，不留一个暗角，没有一丝阴影！

张晓风是不一样的。

但这并不是张晓风的感情不够丰富、不够强烈的缘故，只是她的落笔是非常收敛、非常细致的。这一点在她缅怀历史古人、追思诗文人物等的作品中十分明显，譬如《许士林的独白》《卓文君和她的一文铜钱》《替古人担忧》。

在《许士林的独白》的后记里，她这样写道：“本文试着细细表出许士林叩拜囚在塔中的母亲的心情。”在《白蛇传》中，许士林的戏份并不多，平剧中“祭塔”一段也并不经常演出，但张晓风却能够对其产生强烈的共情。在《卓文君和她的一文铜钱》中，张晓风对赫赫有名的《白头吟》的前因后果也只一笔带过，她的文，落在卓文君在酒肆赚取的第一枚铜钱上——那代表的是她年少时自我选择的果敢。品读这些由细小的支撑点所架起的作品，我们足以看出张晓风丰富的情感与精巧的文心。

在她的评议与书写里，所有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所有的愤懑控诉、声泪俱下，都会化为轻轻重重的叹息。即便她用上“爱”与“恨”的字眼，最终的质感也是哀而不伤的。她的爱不是太阳般而是月亮般的，她的恨是刀剑却是被收在鞘中的。

她在《替古人担忧》中为秦相李斯慨叹道：“幸福被彻悟时，总是太晚而不堪温习了！那时候，他会想起少年时上蔡的春天，透明而薄脆的春天！异于帝都的春天！……牵着狗，带着儿子，一起去逐野兔，每一个农夫所可触及的幸福，却是秦相李斯临刑前的梦呓。”

感叹号的连用多像战场上早已埋伏好的一排炸弹啊，读者的情绪顿时硝烟四起。烽火连天之际，她又轻轻地用“梦呓”二字来收束，好似方才已成过眼云烟。历史喜欢权谋的刻痕，喜欢惊心动魄的野心，喜欢不甘的遗恨，喜欢因阴差阳错而造成的命运不公。而张晓风只用温情酿一杯半烈性半醇厚的酒，从来不依仗于此癫狂地耍酒疯，而只留下一份余味不尽的叹息。

二十五岁便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的她，多年后在《陈年老茶》中这样自白：“没有烟火可以持续辉耀二十年，没有掌声可以一直鼓响二十年，唯陈年老茶可以甘醇陈厚，入喉柔粹深美。我能这样期待自己的作品吗？”

历经沧桑炎凉后，她的温柔婉约，她的清澈自然，她的情怀与叹息，让我们更加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