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7-4-4

□曾叶离

月 侠客 江潮

莽莽的秋原上有几名远客。

路旁芦苇高过头顶，一朵朵洁白的苇花都吸饱了秋夜的露水。而前面的野草越发茂盛，掩住了前人踏出的路。

车辙戛然而止时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惊出一片振翅声。白色的雁从白色的芦花里飞进白色的天，在黑色的苇丛黑色的原野黑色的天空里溅开雪点子一串。

荆轲跃下车去。

彼时已经是深秋，天已经黑了有一会儿了，惨白的月亮远远地匍匐在树梢上。

荆轲望着月亮，想看出它隐藏在浓云后的形状，然而终究是徒劳。他摘下一枚苇花，含在唇间吮吸苇花上的露水，一边拨开前路上的茅草。浓厚的水汽打湿了他的衣角，宽大的袖子贴在结实的小臂上。

他的手掌布满了茧子，那是十几年里击剑饮酒和歌磋磨出来的，因此他并不惧怕苇叶锋利的边缘。他只是一步一步前进，拨开一丛又一丛杂草，曳着沾湿的衣摆袖角，在莽原里试图找出一条路来。

“这个鬼地方，真的会有路吗？”荆轲这么想着，忽然扬起了头。

一种细碎的清晰的声音忽然传入他的耳朵里——那规律的连绵不绝的声音是橹声。

荆轲转身回程，登上车架。

车仆问：“荆卿，前面可有路？”

“嘿！有条河——这样看似辽阔的原野，实际上却遮蔽着人的眼睛！”荆轲取出酒来，喝了一口。

“然而，若是坐船去的话，这车架便只能带回去了。”车仆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当然，当然——这车当然回去。”荆轲捧起身侧一个沉甸甸的匣子。

荆轲带着酒登上船，坐在船头，对着隐约的月亮举杯，聊解寂寞。他看着酒杯中闪烁的朦胧的光彩，手指不自觉地击打船舷。

然而回复他的只有滔滔江潮。天空中的浓云渐渐散去，月亮已经高高地爬上头顶。秦舞阳喝多了酒，已经在船上睡着了。荆轲抚摸着装着头颅的匣子，解开裹着匕首的羊皮卷，用烈酒浇湿刀刃，用烈酒浇入肺腑，一杯一杯复一杯，一直到酒囊喝干。

然后他倒在船上，看着天上扑朔迷离的月亮，终于叹了一口气。酒肆中的推杯换盏，再不复了。

船外，明月照大江，滔滔江潮泛着粼粼的光彩。

酒香里他昏昏然闭上了眼。他忽然回到了燕地，在市井酒肆里喝酒，或者借着天光读书；他忽然提着剑徘徊在中原，听了无数侠者豪名，从卫徘徊到燕；他忽然变成易水上的船夫，送往迎来之余坐在船头高唱：“击剑而歌唤侠客，燕市酒人筑声高——”；他忽然遇到了一个登船的剑客，盖聂的双眼像红铁一样地闪光——那双眼睛曾经让他狼狈而逃，他没有见过盖聂出剑的模样。

然而此时他的剑刺了过来！

那剑来得太快，荆轲来不及闭眼；而那剑又来得太慢，仿佛时间被无限拉长。明月照大江，舷外的潮波在闪光，面前的刀刃在闪光，盖聂的一双眼睛在闪光，脑海里的惊云、霹雳与雷火在闪光：这把剑上是带着对谁的感激，为知己者死的铭文是不是刻在他的剑上？

江水从波心荡开一圈涟漪，他被震倒在船里。

而剑步步紧逼。

他感觉到什么冰凉的东西贴在他的掌心。那是徐夫人的匕首，比剑更轻，比剑更快，比剑更加锋利致命！刀刃划破了他的手掌，温热的血包涂抹在满手的茧子上，又裹住冰凉的刀柄。他闭着眼睛，凭借直觉奋起挥出，在盖聂的眉眼间划出更为煌煌的一道弧形——

船后蜿蜒出一条血红的航线，是剑客的行迹留在江心。

荆轲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掌，缓缓坐了起来。他看着船上散乱的物品，终于缓过神来：“没有光的晚上，总是让人怀疑路的存在。”

匕首被收入柔软的羊皮卷，地图被收进雕花的匣里面。秦舞阳醒的时候，荆轲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喝空了的酒囊被抛入江潮，顺着水波起伏，比船走得更快。

船家说：“到秦地了。”

于是荆轲抖了抖衣袖，踏上河岸。

他是易水上的船夫，慷慨悲歌的儿子。

他就这样把死生填入酒坛顺水放逐，走到刺客的归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