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思友
博斯腾湖畔
陈禾生是名退伍老兵。每年冬天,他都会牵着一匹老马,前往结了冰的博斯腾湖。一人一马,沿着翡翠玉带般的开都河河水,溯游而上。
忽然,他听到一声急促的啸唳,一道黑褐色的影子翔舞于高空。它的呼啸中,有着一股凄凉的意味。陈禾生抬头,浑浊的双眼映出那矫健而孤独的身影。他认得它——白肩雕,几乎每个冬天,都可以见到它与伴侣成双成对的身影。可现在只剩下它了。白肩雕不同于一般的鹰类,它们一生之中只会有一位伴侣,忠贞不渝,除非死亡,否则绝不会抛弃对方。热泪从眼眶中滚滚淌落,却很快被风吹干。陈禾生驻足凝望了半晌,直到狄丽拜尔亲昵地用脖颈蹭了蹭,他才如梦初醒,继续牵着它赶路。
临近晌午,冬日高悬,雪渐渐停了。他面前是万顷平阔的博斯腾湖,有水禽从湖面掠过,有沙鸟稳睡于芦苇丛中。他摘下毛帽,掸了掸雪,牵着马走进了通向湖边的芦苇丛。白鹭从他头顶的天空结队飞过,预备前往南方过冬。他回想起路上的白肩雕,叫声那样凄清,那么它又将飞往何处呢?白肩雕不同于白鹭,它不是候鸟,没有一个南方温暖湿润的橧巢,它的灵魂是永属雪山的。
陈禾生的故土也在那湿润温暖的南方,二十年前他回去过,可迎接他的只有两方矮矮的坟堆。他于是售卖了老屋,拿着换来的钱连夜坐上火车,再次回到了新疆的焉耆,从此牵着狄丽拜尔,在数个春秋中继续着前往博斯腾湖畔的旅程。
他曾听妻子讲述过博斯腾湖的美丽传说:“从前这里没有博斯腾湖,有的只是一对相爱的牧民情侣,小伙子叫博斯腾,姑娘叫尕亚。天上的雨神恋慕尕亚的容貌,要强娶她,而她宁死不从。博斯腾为此与雨神抗争了八十一日,最后因疲惫而死。尕亚为死去的博斯腾伤心流泪,泪水便汇聚成了如今的博斯腾湖。”听完后,陈禾生什么都没说,只是无声地相拥着妻子。温存许久之后,妻子轻声说了句:“我不希望你做博斯腾。”陈禾生那时没有回答。
走到湖边的时候,狄丽拜尔长嘶了一声,陈禾生从它灵动的眼神中看出了疲惫。“你也累了么,老伙计?那就歇歇吧,走了那么久了。”陈禾生靠在它的身躯上,坐在银白色的沙滩边,阖上眼帘,回想起从前的种种。
1954年,他随部队去新疆垦荒。车队开进焉耆,夹道欢迎的新疆人民如两排伟岸的胡杨树,露出饱经沧桑却又由衷欢喜的面庞。新疆人民为他们举行篝火晚会,他正是在那时结识了他的爱人。他的爱人模样秀丽,爱笑、爱打扮,懂汉语、会医术、会跳舞。而且,她的马术一绝,自诩马术极佳的陈禾生同她比试之后都甘拜下风。陈禾生当年也生得俊朗,而且学识渊博,口齿伶俐,会讨姑娘家欢心。于是在排长的安排下,相配的二人不久便在一起了。后来,她送给他一匹刚成年不久的伊犁马,也就是狄丽拜尔。
连队大半个月休一次假,陈禾生便邀她骑着狄丽拜尔,沿着潺潺流淌的开都河河水,漫步于博斯腾湖畔。那时候的她总爱戴着大红色的玛日江朵帕,别人都说那是小姑娘才喜欢的,可是陈禾生觉得很适合她,串珠和亮片在帽顶闪闪发亮,而她也是那么耀眼。她的裙裾绣满月季,指甲染着凤仙花,长长的辫子抹着沙枣树胶,柔顺乌亮。她笑起来的时候,陈禾生觉得自己就像是焉耆民间故事里的主人公,在穷困潦倒之际,遇到了救苦救难的仙女。而他无以为报,只能与她分享家乡的琐事,吸引着她畅想南国的生活。二人就这么在分享中无话不谈,一如故事最美好的开始。
直到1969年北疆的那场雪灾,伊犁被吞没于一整片银白色的世界。她自请去北疆帮助牧民脱困。陈禾生要求与她同往,但是被她拒绝了。她劝告说:“你不清楚伊犁的路怎么走,你也不懂医术,贸然前去营救,风险很大!”陈禾生虽不放心,但只能千叮咛万嘱咐。
“我会小心的,等我回来。”她微笑着说,然后孤身投入漫天风雪。
她走后,陈禾生彻夜难眠。两天后的一个清晨,班长猛地敲开地窝子的屋门,告诉了他一个五雷轰顶的噩耗——突如其来的雪崩将她永远地埋葬在冰冷的北疆雪地之下。可他没时间哭泣,他只能将他们仅有的一张黑白合照珍藏在上衣的小口袋里,便重新将精力投入艰苦而繁忙的建设工作中。只是偶尔在深夜里,他会哼一首她最喜欢的曲儿,一遍又一遍。
我们像黄莺和百灵鸟
我们相爱如鸳鸯
我们的爱情像那燃烧的火焰
大风也不能把它吹熄……
一座座城市从此在沙漠与戈壁上屹立,一方方坟墓也随之而起。当陈禾生再度回首时,他发现那辆开进焉耆的车,将自己带向了通往死亡的终途。而尽头的坟茔与墓碑,就是他的归宿。可他仍忘不了,忘不了胡杨林,忘不了甘甜的沙棘,忘不了疗痛的刺糖,忘不了沙丘,忘不了雪原,更忘不了博斯腾湖……
风轻轻摇动芦苇,也唤醒了他。陈禾生轻轻唤起狄丽拜尔,然后再一次凝望博斯腾湖。过后,他牵着缰绳,打算原路返回。也许返回的路上没有开都河的湲湲水声,没有骑着马放牧的牧民,没有飞翔的白肩雕。但没关系,河水会重新涌出,鹰隼会归巢,牧民会返回他的草原。
尕亚的眼泪也终究会流干。
(作者系文学院2023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