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思友
豢龙君
他们说我豢养着龙。我说我没有,我的槽枥中只伏着几匹老得快死的马。龙本是灵异之物,寻常人连它流传的图像都没见过,更别说豢龙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了。镇上的人因此沸腾起来了,逢到外庄的人就说我家豢养着龙。
这事闹得,竟也上达天听。皇上稀奇不已,一次私服到我家门前,低声问:“龙,天子之象征也。你敢豢龙,不怕惹来杀身之祸吗?”我登时惊惶不已,忙不迭解释,我养的是马,不是龙。皇上圣颜大快,喊来几名雄悍的虎贲卫随我进马槽。
一匹枣红色的老马正埋首吃草,深棕的鬓毛久未打理,已显得黯然。皇上喊来两位戴圆框眼镜的老学究,他们一个叫伯乐,一个叫九方皋。“真稀奇!”名叫伯乐的那位低吼说。九方皋瞪着缩成缝的小眼珠,满眼的不可置信:“哦,这曾是匹千里马!”然后二人绕着它,跳大神似地拥抱起来,他们狂热地向皇上说:“皇上鸿福齐天,又为国家得一神驹!”
皇上皱眉,问道:“爱卿何出此言?此马分明是匹老骥!它还有什么气力?”
九方皋抬头,鼓圆了双目,说:“陛下可知郭隗故事?陛下今日从这得一匹老马,明日无数人将为您奉上骐骥!老马尚且受天家恩眷,何况千里驹呢?”伯乐也喏喏称应,说:“陛下,孔夫子也说‘骐骥不称其力,称其德’呢!臣观此马宠辱不惊,可谓德充于内矣!”
“是这理。”皇上一时龙颜大悦,目光扫向我。我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草民……草民谨奉皇上旨意……”皇上嘴角上扬,命力士牵着马缰。“君家千驷,朕只取一匹。朕特封尔为豢龙君,掌天家槽枥之事,世代荫袭,可乎?”皇上不容置喙地说。我只得叩头谢恩。于是我被任命为豢龙君,封邑是这座小镇,此外还封我的发妻为诰命夫人。
我清楚地听到伯乐谄媚地笑:“皇上有孟尝君之贤!真乃吾国吾民之大幸!”皇上似乎很受用,亲自牵着缰绳走了几步,又旌表了我几番,才派虎贲卫警跸。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冲昏了头,跌坐在门槛上,面前是麇集攀附的镇上居民。拖欠我十两薪资的马场老板在我面前伏低作小,北村欠我六两借款的郑屠打着哈哈,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徐知县、褚师爷也纡尊降贵,一齐到我门前称贺。
恭贺的人实在太多,挤满了整个屋子,以至于我都无法站起身来。村南的教书匠谷先生上前搀扶我一把,我酸着腰,驼着背,向大家有气无力地挥手:“乡亲们!乡亲们!散了,散了吧!”我忙向谷先生致谢,而后请辞了。我从他眸光中看到了有别于大家狂热眼神中的另一种神情。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谷先生走了,而乡亲们还聚着。我好说歹说,磨破嘴皮子才请走了这群大神。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童奶声奶气地说:“叔叔,你真可怜。”我怔住了,直到小女孩被她母亲抱走才缓过神来。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古籍中写的,附着在骐骥尾巴上的一只苍蝇。
回到屋内,布裙荆钗的发妻握着我的手,迅步走到马槽前。槽枥前还陈列着几匹老马。“把这些卖了,咱可就发达了!”发妻兴奋不已。
她开始幻想起自己的金钏银篦花钿,石榴裙鸳鸯帐绣罗襦,想着这里添几块碧瓦,那里设几处朱甍。柴门换成垂花样式的,铺首用招财进宝的貔貅,还要请几个长工,购置几亩田地。给这几匹令人生爱的老马换上金络玉勒,蹄铁、鞍鞯、缰辔也换成上等的。
真是连玉花骢、紫燕骝都难以俦及的待遇!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舒畅了几分。发妻还痴痴地说了句:“教姊妹们羡慕去——我可是诰命夫人!”那几匹老马浑不在意地抬了抬眼,又埋头吃草料,仿佛从来如此。
从此他们说我豢养着龙,我也承认我豢养着龙。我在街上牵着马,像是牵着几条怏怏的病龙。
直到皇宫里的那一匹老马被太子骑乘时,受了惊悸,太子不慎摔下来,断了手。皇上龙颜赫怒,便将那匹老马关起来,断了它的粮。
我也被擒住,身列杻械,和那匹老马关在一处,不日便要处以绞刑。幽暗而臭气熏天的马槽令我麻木,直到那匹枣红色的老马亲昵地蹭了蹭我,我才记起——它是我的第一匹马。我抚摸着它的身子,眼神忽然清明了几分。原来如此。我记起来了,年少时我曾骑着它裘马清狂,我曾骑着它四处闯荡,我还骑着它去迎娶新娘……我于是老泪纵横。
老马不安地嘶吼着,皮毛上散发出奇异的光。我幡然醒悟。这匹枣红辕马,才是真正的龙!它粗粝的毛皮覆上层层龙鳞,叫嘶也宛如龙吟,我戴着镣铐,费力地骑乘上它,而它奋蹄纵身一跃,冲破藩篱,从此化作飞龙,翱翔于紫禁之巅、青冥之上。
于是人们从此日起都这么叫我,叫我豢龙君……
(作者系文学院2023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