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木丁
鬻海歌
夏天的夜晚似乎格外聒噪,伴着小虫此起彼伏的叫声,草木在黑夜里尽情生长。亮晃晃的月光不知何时摸进了户牖,在书案上久久徘徊。书案上摆着两样东西,小巧玲珑的青白色镂空香炉和腹部饱满、仪态端庄的玉壶春瓶,可这香炉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瓶里的白色小花也蔫得耷拉下来,一派零落。
书案的主人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只见他身着半旧白细布襕衫、圆领宽袖,虽过知命之年,举止投足间,依稀可窥当年的风流蕴藉。他敛目低眉,神情严肃,提笔悬在空中,满腔愤慨又无可奈何。一闭眼,那些面黄肌瘦、饱经沧桑的鬻海之民就浮现在他眼前。他以前只知风花雪月,对偏远地方的苦难还抱有怀疑态度,可谁曾想,这些百姓的日子可谓生不如死。天还未亮,他们便得从家里启程,明知前方虎豹豺狼、凶险万分,又不得不入、不得不行。打完柴后,已是掌灯时分,还要马不停蹄、船载肩背地运回去,把这些柴薪投入盐灶,晨烧暮灼,没日没夜,才使那看似无用的潮水变成一堆堆雪白的盐。可最后呢,卖进宫里,喝盏茶的功夫就能数清到手的铜钱,也就抵了高利贷的十分之一吧。他不禁吟起白乐天的《卖炭翁》:“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我该做点什么的,他想,我怎么说也是才华横溢的作词家,我的词,不消说千金难买,至少受人追捧。柳三变啊,柳三变,你仍旧充满少年意气啊!——唉!早改名叫柳永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
那时,他怀才不遇,仕途失意,但创作的词曲在井水处广为传诵。晏殊,作为宋仁宗赏识的重臣,素有识人的美名。他也想亲自目睹这位大词人的风采,毕竟那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可谓精彩绝伦。于是,他打理好衣服,叩响了这位名家的大门,别说,还有点忐忑不安,毕竟他的词,没那么入流。一见面,晏殊便问:“你写词吗?”这问的什么鬼话,他觉得奇怪,心跳得更厉害了,但眼前的人得罪不起呀,带着些恭敬的语气,他回答:“和您一样写点词。”晏殊忍俊不禁,轻抚着胡须:“我和你可不一样,至少我写不出‘彩线慵拈伴伊坐’这等荒唐语的。”这一刻,四五十岁的他脸红了,嘴唇微张,欲辩解两句,到底没说,转身走了。回去的路上,他步履蹒跚,不似当年意气,碎碎念道,我早知道,他这等名士大家,瞧不起我的词的,在他们心中,词无非是消遣的玩意,罢了,罢了,是我自取其辱。
他轻轻放下毛笔,长舒一口气,背对着月光,问自己,我错了吗?!倘若不留恋苏杭的温柔乡,不蹉跎六年大好的时光,不写那等诳语“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他又冷笑一声,写词算什么错,错的是人贪心太多,既要功名,又不舍脂粉。
起风了,簌簌的草木声夹杂着远方的潮水声在他的耳畔响过,宣纸被吹到他跟前。恍然回神,小小的火焰时明时暗,苦苦支撑着光明的一隅。他眉宇间流露出一层伤感,沉默着,把宣纸捡起平放在书案上,踌躇了一番。用词还是用诗呢?用诗吧,写得正经些,不然采风人当个消遣的玩笑听,就万万不可了。且让我当回杜老夫子,为民请命吧。于是,他不再犹豫,挥笔写下:
鬻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输征。
……
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余财罢盐铁。
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风变大了,呼的一下,灯灭了,一室的星光与月华倾洒在宣纸上。他眯起眸子,细细察看,整整盯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搁笔起身。不知为何,心潮涌上一些复杂的情绪。我只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作者系文学院2023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