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晴
铁 佛
院前有两株高大的榆树,承业幼时常躺在树下,望着虬枝将蓝天分成形状各异的小块,白云时常游过,偶有几个黑点,或是路途匆忙的归鸟,或是孩童错手放开的风筝,不待看清,已滑入葳蕤的枝叶间。顶上新叶偷藏日光,显出夺目的金黄,下层老叶帮着掩盖,留下一片阴凉。长大后承业再没抬头看天,只久久地立在树下发呆,父母都葬在这里。
那天晚上,承业正在酣睡,外头突然射进两束强光,把人从梦里拽出来。脚步声鞭炮似的,响到床前才停,一只指节粗大、虎口磨满老茧的手掀开了被子,“承业,快起来。往后山跑,去铁佛寺里躲起来。”“爹,怎么了?”父亲没说话,打开窗户把他抱了出去,常年抡锤的手,抖得像瑟缩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
承业这才看到,天空被映红了半边,不是太阳,而是烈火,空中飘着黑屑,呛得人眼眶发酸。还以为哪家的炉子没守好,失了火,却又看到了那两束强光。承业还看见黑魆魆的庞然怪物,一个接着一个,隆隆地从村头奔进来,牛似的打个响鼻,后头的肚子就哇啦啦吐出几十号人。
那些人训练有素,领头的训了几句,便五人一小队地散向村里各户人家。承业呆呆地半张着嘴,寒气沿着脊背一路往上蹿,将身体冻结,眼前罩上了一层蓝色的雾。他听见父亲抡起铁锤,那人的脑袋陶罐似的裂开;听见尖刀破开皮肉的闷响,血液汩汩涌出,母亲蚊蝇似的呻吟;屋子里的铁器通通被翻出,叮铃咣啷地响,搬空之后,火光乍起,过去的一切灰飞烟灭,夜幕如血染。承业不敢喊不敢哭,咬紧了牙,拔腿往山上跑去。
智空来这铁佛寺已经四十年了,从小和尚熬成了老和尚。据说铁佛寺香火最旺的时候,连皇帝都曾来拜过,智空是信的,庙里那尊宽两米三、高四米五的铁佛绝不是普通人能造出来的。佛身中空,风过内里泠泠作响,竟如罄音低鸣,而找遍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焊接的痕迹。山下的铁匠们常拜完就围在佛前,一人摸摸胡子,“这样的活我们谁都干不来,肯定是皇帝老子找人打的。”一人咂咂嘴,“肯定的,我家老爷子常说,那师傅看村里太穷了,稍微教了几手,就够我们吃到现在……”听了这话,智空倒为难起来,救了众生的,到底是佛还是人?
承业爬上山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铁佛矗立在浓重的雾霭中,金属应有的光泽被吞噬,黑压压的像座石山。承业仰起头,试图看清佛的眼睛,他以前从不敢直视它,现在却想要一个答案。如果佛能度众生,为什么众生仍受尽烈火烹油之苦楚?
智空像往常一样晨起洒扫,浓雾中隐约看见个半大少年直挺挺地立在佛前,“是哪个?”走过去才看清是承业。“承业,你这么早过来干嘛?今天雾这么大。”没人应声,承业紧攥着拳头,浑身发抖。智空拉过他的手,指甲已经抠进肉里,血从指缝间流出来。“师傅,那不是雾,是村里人不肯散的魂。”承业这才松了牙关,啐地吐了一口血沫。“师傅,你超度了他们吧。他们的仇,我一定会报!”智空沉默良久,就地打坐,捻着佛珠念完了一卷《金刚经》。再睁眼时,东方日出,雾气四散,山林苍翠,铁佛黝黑的脸沐浴在晨光中,露水凝结在佛像上,又成股流下,像承业没能流出来的泪。
承业在铁佛寺只住了一个月,也知道了那晚的畜生不是什么土匪。村民虽然靠打铁为生,但空有手艺,没有矿,所以也一直富不起来。那些畜生挖了一个月,终于死了心,撤走了。智空想留他多住几年,至少到成年再去参军,寺里有地,两个人总归是饿不死。但承业只望着铁佛,望着它黝黑坚硬的身躯,风雨不动,像父亲;望着它圆转流畅的肩,蜿蜒似水,像母亲。下山后,他给父母在榆树下立了个衣冠冢。
智空没再见过承业。那天,一支小队爬了上来,他们站在铁佛前久久伫立。领头的找到智空,说打仗要造武器,没有铁,有个小伙子说这里有尊大铁佛,能不能把佛熔了。“承业呢?”那人刚刚还倒豆子似的,这会儿却哽住了,“别问了,调去别的队了。老师傅,这事成不成啊?”
智空呵呵笑起来,脸上褐色的斑跟着颤,头上白色的戒疤却不动,人有人的尘缘,佛有佛的命数,有什么不成的呢。佛度众生,众生自渡,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作者系文学院2023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