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婧娴
雪 笺
童年是浸在霜色里的。每逢冬深,踩过蓬松积雪的簌簌声总让我想起母亲筛面粉时的窸窣,这奇异的通感令年幼的我心尖发颤,仿佛脚下碾碎的不是雪霰,而是麦田里金黄的叹息。可人终究是矛盾的生灵,我一边痛惜着被蹂躏的“面粉”,偏又执拗地要当第一个拓荒者,在素白画布上刻下歪扭的脚印,像未干的墨迹在宣纸上洇开。
那时的寒峭是能入骨的。晨光总赖在云衾里迟迟不肯起身,我背着书包在路灯垂老的叹息里跋涉,围巾渐次凝满冰晶,宛如缀着碎钻的银狐尾巴。最恣意时我会偷偷咬那些晶莹的棱角,任清洌在齿间炸开——这大概是我最早的离经叛道。教室里的铁皮炉子吞吐着橘色火舌,烟囱筒歪歪扭扭通向天际,我们围坐成朝圣的圆,看铁皮水壶在炉上哼着咝咝的小调。有时老师的声音会和蒸汽一起氤氲,化作周公殿前缭绕的香雾。
时光是落在窗棂上的霜花,悄然消融又悄然凝结。当我褪去野性的温驯模样,教学楼已连成温暖的茧。地暖将寒气熨成窗上的雾凇,蓝黑校服裹住所有斑斓心事。新课桌冰凉如铁,却体贴地覆着织锦坐垫,比母亲缝制的更规整,却少了棉絮里藏着的向日葵香。
北风再次掠过高考倒计时牌时,密集跑操的哨声总让我想起幼时在雪地撒欢的踉跄。队伍末端,我笨拙的脚印叠在别人的轨迹上,像错位的琴键奏出刺耳音符。那场裹挟着责骂的雪,最终在七月骄阳里融成准考证上的墨迹。
于是我决意逃往南方。长沙的雪是赝品,像撒盐空中差可拟的玩笑,惹得南方姑娘们捧着相机追逐幻影。偶尔天公垂怜,田径场便立起半米高的雪人,戴着谁的绒线帽憨笑。而厦门的冬是打翻的调色盘,立冬的短袖与冬至的汤圆都在暖阳里发酵,二十四节气成了泛黄书签,夹在回不去的旧时光里。
如今方知寂寥最宜冬藏。当寒意不再迫人,暖阳便失了那份惊心动魄的美。我开始怀念北国真正的冬天——檐角垂落的冰棱是凝固的晨钟,雪地上野兔的足迹写着梅花小篆,炉灰里煨着的红薯甜香与墨香缠绵。那些被凛冽雕琢的温暖,原是最珍贵的鎏金岁月。
昨夜翻书,见白乐天“晚来天欲雪”之句,恍觉故园应有新雪初积。推窗望去,只见棕榈叶摇碎一地月光。原来我怀念的从不是某场雪,而是雪地里那个咬冰碴的野孩子,是炉火映红的稚嫩脸庞,是尚未学会妥协的莽撞年华。
南国的冬夜,我在暖雾中摹画北方的雪。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恍若那年围巾凝结的冰花。案头汤圆氤氲的热气里,渐渐浮现出母亲缝制的碎花坐垫,教室铁炉上翻滚的水壶,还有雪地上第一串歪斜的脚印——它们都在时光深处闪着微光,像永不融化的星辰。
(作者系音乐学院2023级研究生)